“你这是做什么?”庄镇晓无奈,“快把衣裳脱了,药恐怕都糊住了。”
“师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扶渊倒吸冷气,一点一点把衣襟给剥开了。
他胸口上有一条细细的纹路,远看是黑色的,细看才能看出里面透着些血红。
“旁的人不知道便不知道了,”庄镇晓拿出药来,“为何连常公子也瞒着?”
“他若知道,必然会告诉二爷。”扶渊皱着眉,看样子是极疼的。
“你这是何必。”庄镇晓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替他上药。
前日扶渊呕了血,庄镇晓便请了郎中来看过,又叫了连远殿的人过来。药还没熬好的时候,那郎中让庄镇晓帮扶渊宽衣,好让他躺的舒服些。于是庄镇晓就看到了扶渊胸口的这条裂痕。
没错,是裂痕,而不是伤口。
扶渊似乎是一个人苦守了这个秘密许久,感觉到有人动他,自己便惊醒了,这一下比什么醒神的汤药都好使。醒来之后,似乎也不记得什么忘川了,也不记得前日被百里恢弘打了一拳,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旁人进,甚至连连远殿的人都不行。
不过据扶渊所说,裂痕是前两天才出现的,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上早晚会有这些东西。
“也许我是没有长好。”扶渊曾经故作轻松地对他道,“二爷也知道一些,他说他替我瞒着,师兄,你也——”
“你放心。”扶渊的表情并不完美,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其中的破绽。
扶渊身上涂的药并不是常令给开的,而是庄镇晓从天时院的库房里找的药。当初本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谁知竟然真的有用。不过两日,裂缝不再蔓延了,甚至还有缩小的迹象。
他也知道扶渊对于现在的环境,或者说是对自己仍有顾虑,并不能完全放心。自他前日忽然惊醒,便很少睡觉,虽然时常是闭着眼,但庄镇晓知道,他耳朵灵着呢。
庄镇晓不放心他,再者,也知道了他所谓的“秘密”,便推了外面所有的事,除了吃饭睡觉,便一直在这里陪着。
“师兄,你对我真好。嗯……谢谢你啊。”说这话的时候,扶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真的是肺腑之言。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庄镇晓这么冷清的性子,如果真的是怕他在天时院出事,怎么不直接把他送回连远殿。
庄镇晓闻言,只低头做自己的事,并未回答。
为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无非是那人长了一张他午夜梦回时常常见到的脸。
纵使除了这幅皮相,他们两个毫无交集。
二人整日相对,庄镇晓可以当扶渊不存在,扶渊却不能当庄镇晓不存在。他有时会拿话来试探他,有时也会和他说一些别的事。
比如说文山殿的事。
当扶渊听庄镇晓说了那日庄尚严的试探,以及把周和光送到刘意那里的事时,还忍不住感慨,说这刘意怎么这么好心。
“庄师兄,你听我一言。”扶渊道,“那庄尚严绝不是你亲父。”
“为何?”庄镇晓不明白为何扶渊从未见过庄尚严,却能如此笃定。
“我相信所谓血统传承,”扶渊道,“世上长得像的人何止亲人,你看我和……”
扶渊想了想,又顿住了,看庄镇晓面色不改,才继续道:“听师兄的描述,这庄尚严唯利是图,又易受人教唆,想来心志也不坚。这般趁人之危,欺软怕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喘了口气,又道:“如果是庄师兄的亲生父亲的话,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君子。他也从未弃过你,当时一定是有不得已情况。”
“……谢谢。”庄镇晓颔首。
“不谢不谢,我实话实说。”扶渊咧嘴一笑,“对了,庄师兄,文山殿……你想怎么解决?”
“说起这个,”庄镇晓又是无奈,又是担心,“昨儿夜里徐将军来,问你那文山殿的檀琼怎么处理,你说让他沿着金柳湖跑两圈……你还记得么?”
“……什么时候的事?”扶渊听了也是有点儿懵,“哎呀,我忘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老徐是个实在人,这檀琼估计都要跑断腿了。”
“你让他跪了一夜,有腿没腿都一样了。”庄镇晓善意地提醒。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跪过。”扶渊也不想管了,道,“是他犯禁在先,我罚他也是应该。师兄,这事儿你不用管,我罚了那老头的宝贝奴才,他必定生气,也没什么精力对付你了。”
“这好歹也是第一学院,不用你这么费心。”庄镇晓道。言下之意文山君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扶渊笑笑,“第一学院为什么是第一学院?是一代代院长一届届弟子拿血拿命才成全了这个忠义名声,要败坏可太简单了——诶师兄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我是说外面有些人别有用心。”
“我们神殿也好,还是什么世家也好,一刻也松懈不得。上神这个神位还好,毕竟没听说过什么人还能掉修为的。”
“你的意思是……”庄镇晓不知道文山君那里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不怕不怕。”扶渊手一挥,“我的意思是,你且看着吧,这帝都,马上就要变天了。”
扶渊说得不清不楚,庄镇晓便也再不多问。
庄镇晓另一个比较放在心上的事,就是他总想着在什么地方能帮上忙。扶渊听了,还颇为意外,对他道:“道理我都懂,可天时院毕竟是一个读书育人的地方……”
其实他想说的是,月院长刚走,若庄镇晓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这第一学院断了传承,这就是真的名不副实了。
“是,但若有什么用得上的,上神不要客气。”庄镇晓道,言罢又怕扶渊不肯叫他,还补充道,“比方说堪舆图。如今之计,上神还是要当心身体。”
“行,那就先谢过师兄。”扶渊又笑了。
习妍他们两个走后,扶渊上了药,又小睡了一会儿。
这一睡,再醒来,天就黑了。
他刚醒,就听得外面有人敲窗子:“公子?公子?”
是徐西坞。扶渊凑过去:“怎么了?死人了?”
“没,还剩他一口气。”徐西坞道,“今日周家来了好多人,连世子都来了,我过来问问您的意思,若是还让他爬,我就得带小常过去了。”
“你下手怎么这么狠?”扶渊“啧”了一声,“放回去吧,我犯不着和他计较。”
庄镇晓在旁边听着,觉得扶渊脸皮也不薄。
徐西坞应了,出去没多久,又跑进来,大拍窗棂:“公子,宫中急诏!”
“什么事?!”
“说是相爷那里来消息了。”徐西坞压低了声音。
“叫上常令,咱们走!”扶渊似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胡乱地系上了衣服,几乎是蹦下来的,“多谢师兄款待,那我先告辞了!”
“上神慢走。”庄镇晓送他出去,贴心地把他要用的药膏都包好。
其实扶渊这个样子,骑马还有些勉强,但见他坚持,徐西坞也不好忤逆,就把马给他了。送扶渊至宫城下,才顾得上檀琼那个倒霉蛋。
世子爷还在那儿等着,腿都酸了,也没个坐的地方。
檀琼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他所谓的体面了,趴在地上,死人一般。
“世子爷,”徐西坞在马上摇摇冲他拱了拱手,“我家上神说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儿就算了。”
可怜世子爷已经在扶渊手上吃过一次亏,此时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还不扶他起来?!”他也只能对文山殿的下人们吹胡子瞪眼,好歹是把只剩半条命的檀琼给带回去了。
徐西坞冷笑一声,掉马转头回去了。
却说扶渊这边。
他匆匆赶到曦月殿,却发现里面除了钟离宴,还有一个人——正是周同尘,比小媳妇儿还小媳妇儿地替钟离宴研墨。
“什么消息?”扶渊进来就问。
“你身上可好些了?”钟离宴却问他,“我听说你去天时院,又……”
“没事没事……”扶渊走近,“说正事。”
“坐,”钟离宴拿来文书,摊开来,“你自己看吧。”
扶渊这一坐不要紧,周同尘可是吓得够呛,那可是御座啊!
扶渊却好似不知道一般,他抄起文书,往后一靠——总之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你要下谕令?”扶渊看完了,问。
“发通牒。”钟离宴道,“先礼后兵。”
“……”扶渊想了想,又问,“同尘来拟?”
周同尘忙说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这时候你就甭客气了。”扶渊打断他,“难不成还让我写?”
“那接下来呢?”钟离宴问他。
“备战。”扶渊斩钉截铁。
“可是……”钟离宴有一瞬间的迟疑。
“你看看这文书上写的都是什么鸟语。”扶渊道,他即使看了这样的东西也是波澜不惊,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是魔族使者送来的文书,上面写的是他们魔族与兰亭的军队发生了摩擦,以至于习洛书被兰亭劫走,议和不得不中止。
“怕是他们论不过舅舅,才出了此等下流的计策的吧?”扶渊冷笑,“什么意思,兰亭那厮又进了风月关?”
文书上没有写任何的解决方案,只是单纯的陈述了这件事情,气得钟离宴要把那使者下昭狱,好在当时周同尘在身边,给劝住了。
“正是。”钟离宴道。
“备战吧。”扶渊又说了一遍。
两人目光交接。
“皇兄请看,”扶渊这才从御座上下来,“如今帝都已无可用之兵,但良将尚存。以前让成大人训的兵,也停了有些日子了,该捡一捡了。”
“粮草……如今救济百姓的是够了,但供这么些人吃饭的粮草,马匹,确实还要想一些办法。”
“否则呢?”扶渊又问,“否则你拿什么,收复北境?”
见钟离宴不答,扶渊才道:“内忧只能动杀伐,外患只能仗兵甲。”
“……臣听闻,”周同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帝都的百姓,虽有米粮,死伤却更多了。”
“为何?”钟离宴问。
“殿下,下雪不冷化雪冷啊。”周同尘叹道。
“说起这个,钟离宁回来了么?”扶渊问,“今日中午去天时院找我来着,没大没小的。”
钟离宴眉峰蹙起:“倒没听柴胡进来报。”说着就把柴胡叫进来,问钟离宁回来了没有。
柴胡说没有。
“那该是去映川殿了。”扶渊道。
“映川殿也不曾来报。”柴胡回道。
“啧,”扶渊不放心,对钟离宴道,“你留个门,我去找她们。”
“一起去吧。”钟离宴道。
“好,”扶渊点头,“同尘,那文书你可以拿回去写。”
“我陪殿下和上神一起去。”周同尘迅速收拾好了东西。
钟离宴没有反对,扶渊也就没有再说些什么。
“今日她们出去,我看就带了两个侍卫,我不放心,便叫初一一起跟着了。”扶渊道,他们出了城门,正好看到候在外面的徐西坞,便问,“初一回来了吗?”
“不曾!”徐西坞回道,“怎么了?”
“去找六殿下和映川郡主。”扶渊吩咐道,“回去叫十五也去,叫她找初一!”
都是懂规矩的孩子,断然不会在外面玩到这么晚,都不派人回来禀报一声的。
说回今日午后,习妍她们看到粥棚分发米汤的时候。
习妍第一个跳下来的,都不消人扶,初一见了,赶紧跟上去。
“停下!”习妍上前呵斥道,“这是粥?你再去添十斤米来。”
“这位姑娘……”施粥的人纷纷停下,看向习妍,被习妍吩咐的那人抬头打量着她,知道这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也不敢太过无礼,“您别为难我啊,我就是个施粥的。”
“放肆!”初一站在她后面,尽职尽责,“六殿下与映川郡主亲临,尔等休得无礼。”
“呦,那这位是——”男人的目光让习妍略有不适,便别开了目光。
“正是映川郡主。”
说着,钟离宁也下来了,小姑娘金尊玉贵,却只会狐假虎威:“还不添米?!”
“好好好,您稍等啊,我去问问里头的大人。”男人笑着躬身,退出去了。
他是那种很胖的人,与这里饿殍遍地的景象极其不搭。
“什么大人,京兆尹么?”习妍问。
“不知道。”这些事钟离宁不如习妍清楚——她也不知道京兆尹是什么,“初一哥哥,帮个忙,他们不煮,咱们煮。”
“等会儿,等会儿。”初一被这声“哥哥”叫得有些惶恐,“殿下,郡主,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咱们还是……”
“你是胆小鬼!”钟离宁立刻道,“这都不敢么?你不做我去做,秋锁,咱们走。”
“不是……”初一刚想说这里不对劲的地方,就被人从身后狠狠敲了一榔头。
“初一公子!”是习妍的声音。
这一下并不能打倒初一,却也差不离了,他摇摇晃晃地回身,勉强稳住身形,却还是不敌,被一通棍棒打倒在地。
“你、你们做什么?!”钟离宁一回头,发现不仅仅是初一,连她的两个侍卫都被制住了。
那可都是大内的高手啊!
“你们偷袭!下作!”习妍恨声。
“哼,”方才那胖子出来了,满面横肉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方才那股猥琐的感觉没有了,笑得渗人,“父老乡亲们,我问清了,这可不是什么公主郡主,正是抢了我们米粮家的女儿,是我们仇人家的女儿!”
“今天就叫她们有去无回!”人群里不知是谁举起了手中的碗,高喊了一声。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又有人接道。
“你们疯了!”习妍见有人要把初一拖走,忙上前去抢,“放开他!”
“你们放肆!本殿是钟离宁!九重天六公主!”钟离宁急得红了眼,秋锁护在她身前,被逼得步步后退。
她有公主的令牌,但是从来都没什么用,今日终于要用上了,却早就不记得给扔到哪了。
习妍还算看得清楚,至少知道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乡亲们?你们都被他们给骗了!米在哪儿?!都被他们给私吞了!”
拖拽初一的人都停下来了,似乎是因为她说的话。
习妍定定神:“那是扶渊上神毁家纾难换来的粮,是习相拿命换来的安宁!就……就是……”
说到不平处,她气息不稳,却仍竭力控制着情绪:“就是被这些蠹虫给祸害了!”
人们不懂什么是蠹虫,但是前面她提到的扶渊和习洛书却是多少有些耳闻的。
“是啊!”习妍身后有人冷哼一声,“相爷就是被你们这群人给害了!”
说到她父亲,习妍也顾不得什么冷静了,她抬脚,一下踹翻了那口铁锅,滚烫的汤水就全部泼到那人身上:“那是我父亲!”
“兄弟们,你们看看,”男人的脸上十足阴冷,即使被这滚水燎破了半个身子,也没有往后退一步,“这种女人配做相爷的女儿吗?!”
“不配!”这次是异口同声。
“你们——”习妍被他们逼得跌倒在地,又迅速地爬起来,顾不上手上的伤口,抄起一块垒灶台的土砖,就朝着那些试图拖拽初一的人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