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五陵渡,冬月十三,夜。
凌青壁和大哥孔昙、三弟韩汀站在一艘小船上,缓缓驶进山中的一条暗河。
河岸上每隔几丈就点着火把,将这黑暗的河道映得多了几分神秘。
这是五陵渡远近闻名的黑市,名叫待宵孔雀,入夜开,凌晨闭,悄无声息,秩序井然。
黑市就开在山底暗河中,只有拿到待宵孔雀令牌的人才能窥得其真面目,若无令牌擅自硬闯,两头驻扎守卫定会让人好看。
开市后,卖家在两岸摆摊,顾客则乘坐在摆渡船上,由摆渡人带着到所寻的摊位前询价交易。
现在正是黑市内交易的高峰期,按理来说,每个摊位前应当都有小船停泊,可今夜偏偏只有小船三两艘,看起来颇为冷清。
“今儿黄历上说余事勿取,还真没说错,这才卯时初,居然就没人了。”凌青壁抱着双臂,看眼前这凋零的景象,调侃道,“大哥,咱们生意可别是做不下去了。”
旁边韩汀老实巴交,听这话老大不乐意:“二哥,你别乌鸦嘴。”
孔昙看起来比他们要沉稳些,只是淡淡笑笑:“生意有起有落,这也正常,咱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怕这个。”
仅有的顾客都谈成了生意,摆渡人们撑着竹篙,陆续向暗河的另一头划去。
没过多久,这黑市的河面上空空荡荡,船影人影皆不见。
凌青壁笑呵呵地向两岸的摊主抱拳:“今夜生意不好,辛苦各位了,不如早点回家休息!”
“几位当家这个时辰还来巡视,真是辛苦。”岸上有卖家与他搭话。
凌青壁觑了眼自家沉着稳重的大哥,无奈道:“例行点货,得让哥儿几个放心不是?”
“跟列位做生意,咱们放心得很!”另一个人道,“咱们先回了,晚上见!”
卖家们沿着岸边小路渐次离开,很快,这条地下暗河上,便只剩了凌青壁几人乘坐的这条小船。
河道里一片寂静,只有河水拍岸声哗啦啦的,听起来分外清晰,却也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
小船驶出暗河,天上月朗星稀,夜色洒落在众人身上,光亮微微多了些。
河道越来越窄,河岸越来越宽,岸上不远有一片黑压压的房屋,正是黑市仓库所在。
凌青壁往岸上看去:“大哥,你腿上火铳伤刚好,要不咱靠岸再下去吧。”
孔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只听衣袂翻飞之声,便轻巧地落在了岸上。
凌青壁皮脸狗腚地笑了笑,和韩汀一起跳上了岸。
三人往仓库方向刚走了几步,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彼此间偷偷递了个眼神,佯装不知,继续前行。
突然只听“嗖”的一声,天上飞来一把刀——
“大哥小心!”
凌青壁伸手拉了孔昙一把,那刀便“咣”地插在了几人身前的地面上。
还没等他们反应,有七八个黑衣人骤然从高处跳下,话都不说,举着明晃晃的大刀便冲三人砍去。
“老三,护着大哥!”凌青壁把地上那把刀让给韩汀,赤手空拳冲进了人群。
韩汀一把抽出地上的刀,挡在孔昙身前,跟黑衣人交起手来。
“我说几位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凌青壁被几人围攻,仅凭一双肉掌,与人一边拆招一边废话,“咱们这儿这么隐蔽,你们进来居然也能没惊动防卫,真是高手。”
四个黑衣人揍他一个,没有一个人吭声,他的衣服袖子被划的全是刀口,左支右绌地地应付,但嘴上依旧不闲着。
“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不如报上名来?我先说,我叫凌大鹏,是这黑市的二当家……”
其中一个黑衣人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挥刀便向他头上砍,被凌青壁一个下腰躲了过去。
他向后跳开一步多远,捂着心口:“我的妈呀,你们这是真来要命的?”
另一边,韩汀跟三个人打得兵器叮咣作响,孔昙也与一人正在交手,听见凌青壁骚话恁多,大喊:“老二,你当心!”
“我也不想废话啊!”凌青壁躲开另一人刺向他下盘的一刀,再度被逼进了包围圈里,左右闪转腾挪,委屈巴巴,“只是想死个明白而已,哎,你们到底是谁,这样我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个念想……”
又有一个黑衣人忍不了,怒吼:“住……”
“别和他说话!”旁边一人阻止道,“他最会用废话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凌青壁一听这个,乐了:“这么了解我?看来是熟人啊!”
说罢,他陡然变色,伸手便去抓那人脸上的面罩,那人及时躲开,“咣”地扔下手里的刀,跟凌青壁比起了拳脚。
凌青壁眼珠一转,勾唇冷笑,与他没过三两下招,便假装脚下一滑,慌忙维持平衡之际露出空门,便被人反拧着胳膊按在了地上。
“大哥!救命啊!”他嗷嗷直叫。
按住他的那黑衣人人大吼:“住手!不然杀了他!”
“二哥!”韩汀担心地喊道,他刚一停手,大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孔昙那边也是如此,他望着被压在地上的凌青壁,深深叹了口气:“列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首的黑衣人拉下面巾,露出了一张与中原人相貌迥异的西域面孔,凌青壁费劲地扭着脖子去看他,愕然道:“是你?胡里罕!”
“七年不见,你们的功夫居然退步成这样?!”胡里罕冷冷说,“连我都记不起来了吗?!”
凌青壁趴在地上,还要艰难地为自己辩解:“赚了钱,过得安逸,谁还没事练功夫?胡里罕,看来这几年你们过得很苦啊!”
胡里罕:“……”
“哈哈哈哈!凌大哥,你这戏做得太假了!”
伴随这声大笑,两侧山壁上突然间有黑点浮动,这些黑点沿着绳索呼啦啦地往下滑,陆续跳落在众人旁边的岸上,顷刻间便将凌青壁几个,还有那黑衣人围得严严实实。
看打扮,他们都穿着同样的皮甲,看起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黑衣人们惊讶地四下张望,胡里罕更是大惊失色:“你们!”
其中一名护卫喊了一声“二当家”,抛了一把刀过来,方才还被服服帖帖按在地上的凌青壁当即一个转身,踹开了按着他的黑衣人,一个骨碌站起来,接住了那把刀。
“谢了!”
胡里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手里的刀架住了脖子。
“怎么样啊?”凌青壁笑得甚为得意,“我的功夫退没退步?”
胡里罕立刻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其他几个黑衣人看到老大被制,立刻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地挪开了手里的刀。
另一边,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护卫们当中走了出来,面带微笑地站在凌青壁面前。
“戏虽然假,管用就成,是不是啊聂老弟!”凌青壁嬉皮笑脸地冲身着蓝衣的青年挑了挑眉,又看向他旁边那位身穿月白色衣袍的青年,表情突然正经,“阿闲。”
卓应闲没搭理他,聂云汉笑笑:“都站在这儿了,大家把话说清楚吧。”
他一开口,胡里罕立刻听出来,这就是方才大笑的那人。
“你们早就知道?”他转头怒视凌青壁。
凌青壁冷哼:“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再给你上一课。”
“我呸!”胡里罕怒道,“我们寻了你们七年,谁知道你们竟在这下水沟里窝着,今日就是拼死一战,我们也要为大哥报仇!”
凌青壁手里的刀往他颈间又近了一寸,面色阴冷,厉声道:“要不是你们西蛮犯我大曜在先,你那大哥撒里墩怎么可能会死?!你大哥死得惨,我们大曜将士死伤无数,就不惨么?!”
“当年最后一战,我们‘灵翅’九人,现在只剩三人,这笔人命帐又该怎么算?!”
韩汀听了这话,也是双目赤红:“西蛮向大曜请求停战,我们有军令在身,不得与你们为敌,又怕你们前来寻仇不得不战,只能躲在这犄角旮旯里,我们心里有多憋屈?!”
想起战死的同袍,孔昙不由深深叹息:“胡里罕,今日我们军令已除,又恰好你们送上门来,那好,今日我们将这笔账算个清楚!老二,放开他。”
凌青壁松开胡里罕,后退一步,旁边护卫把兵器递给孔昙和韩汀,三人手持大刀,并排站在八名黑衣人面前。
孔昙看着他们,冷声道:“尽管来战,战死无悔!”
胡里罕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三人,大吼一声,举刀便冲了过来,其他黑衣人立刻跟上,瞬间十一人混战成一团。
聂云汉把卓应闲拉得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被误伤。
孔昙手下的护卫们站在包围圈外,看着当家们以少战多,都十分揪心。
方才扔刀给凌青壁的那个护卫,小声问聂云汉:“我们真不出手?”
“那是他们的恩怨,得由他们自己解。”聂云汉道,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周靖,你们这三个当家的功夫都好得很。”
战阵中,孔昙、凌青壁和韩汀以少对多,并不落下风,他们的刀极快,在旁观者看来,几乎看不清套路,只能看见舞成一团的银光。
银光所到之处,鲜血四溅。
一盏茶的功夫,凌青壁三人满身血污,黑衣人陆续倒下,最后只有胡里罕一人还勉强挣扎作战,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疲力尽,徒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他的动作实在太慢,敌不过灵翅的快刀,只是一个晃神,凌青壁的大刀再度抵在他的颈间。
“停手吧,你们败了。”他下巴微仰,居高临下道。
胡里罕双手都在滴血,眼睛血红地瞪着凌青壁,不发一言。
凌青壁冷冷道:“西蛮与大曜已经和平多年,我们不再是敌人,但请你谨记,若有一日西蛮还敢打大曜的主意,哪怕我们几个已经半截入土,也会再上前线,与你们决一死战!”
“大家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说的!”胡里罕冷笑道,“技不如人,我认输!”
他一一看过面前三人,突然眸色一暗,带了决绝之意,嘴里嘟囔着几句西蛮话,脖颈在刀刃上狠狠一蹭,登时血洒当场,与他的同伴倒在了一起。
凌青壁望着眼前的八具尸体,淡淡道:“他说得对,大家各为其主,我敬他是条汉子,但愿世间永无干戈,无冤无仇的人,再也不必互相厮杀。”
“愿大家都能和平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孔昙点头道。
凌青壁冲着自家护卫喊道:“拿酒来!”
他声音刚落,便有几个护卫抬了几坛酒过来。
孔昙、凌青壁和韩汀每人各举一坛,在岸边“咣”“咣”“咣”地摔碎,弥漫着香气的酒液从碎掉的酒坛中汩汩流出,混入河水中。
凌青壁仰天长啸:“以敌之鲜血,祭我阵亡之同袍,诸位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河道内突然卷起一阵寒风,呼啸着顺着河水奔流的方向远去,就像冤魂得以慰藉,安然离去。
一场鏖战结束,东方已亮鱼肚白。
多年恩怨已解,新的生活,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