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风坐在杨砳的办公室里,随便从他书架上抽一本书翻着,纸页上的内容竟然和计算机毫无关系,他有点儿震惊,连带着尾音都有些震颤,“我要请假。”
杨砳没有抬头,他正盯着电脑上的表格认真打字,“你想休息的话其实没必要和我说。”
“尊重老板嘛。不过下午的会你就顶上吧。”
“没其他事儿的话你可以走了。”杨砳抬头瞟了谭风一眼。
谭风看杨砳面色铁青,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小园怀孕了,我得陪她去做产检,她第一次产检非要我陪,不然我也不会请假。”
杨砳正在打字的手一滞,最后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恭喜。”
谭风把手里的书放回杨砳的书架,他的手指抚过书脊上的名字,问杨砳:“罗洛梅是个女的吗?”
杨砳听后苦笑了一下,宋同宜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他那时候不知道罗洛梅,打开电脑搜索却被罗洛梅的家乡俄亥俄的摇滚名人堂吸引,他以为他们以后可以去那里旅行。
他合上电脑,抬头劝谭风:“你该多读读书,顺便也减减肥。”
“我这是幸福肥。”谭风忽视掉杨砳的第一个建议,迫不及待地和他解释自己的体重问题,话毕又觉得自己在杨砳一个失婚人士面前晒幸福有点儿不够意思。
谭风也为了杨砳的幸福努力过,他曾经特意拍了一张杨砳在深夜穿着皱巴巴的t恤坐在办公室里的照片发给宋同宜,他甚至精心调整了光线、找了角度来渲染照片中人物的孤独,妄图激发出宋同宜的一点怜爱之情,他太懂爱情了,爱情总是怜爱开始。但宋同宜收到照片以后回复:“你这么爱他就给他找个保姆吧,或者你自己给他当保姆也不是不行。”
想到这里,谭风只好拍了拍杨砳的肩膀,表达自己深切的同情。
杨砳对谭风翻了个白眼,对他说完“随便你休息几天”之后把他赶出了办公室。
杨砳把电脑里的表格打印出来揣在口袋里,又取了车钥匙准备出门。
这次的咨询是他主动约的,虽然和上次只隔了四天。他没想到就算是他主动预约,梁佩兰也像他以前失约一般有那么多问题要问。
梁佩兰一开始在电话那头问他:“为什么决定今天来呢?我们的咨询应该在两天后。”
杨砳只说自己已经做完了她布置的“家庭作业”。
梁佩兰思考了一会儿告诉他:“那两天后也是可以看的。”
杨砳只好再电话里承认自己的迫切,他今天才发现,自己没有朋友,没有一个朋友是他可以与之聊聊宋同宜的那些“好”的,他只有一个她。
他提前两小时出发,希望自己这次不要再迟到。
等他坐到熟悉的皮革座椅上,拿出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a4纸,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铅字,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同事的妻子怀孕了。”
“生一个孩子就会幸福吗?”他皱着眉头询问坐在对面的梁佩兰。
“梁老师,你也没有孩子,你觉得你幸福吗?”
梁佩兰笑了笑,说:“我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换了个姿势,打开笔记本,继续说道:“杨砳,我无意隐瞒,诚实是我们咨询关系的基础,只是我担心我的答案可能会无意中影响你的判断。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我会在咨询结束的时候告诉你。”
“听起来你觉得幸福和孩子无关?那你觉得什么样才是幸福?”
杨砳摩挲着手里的纸张,纸上的文字连同回忆一起向他涌来,宋同宜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她当时坐在地毯上,靠着他的膝盖,和他讲了一通亚里士多德的“幸福存在于闲暇之中”,最后的论点是让他多休息休息。
他自然是说不出如此具有哲学意味的答案的,他的答案要具体得多:“幸福应该是两条麻花辫。”
“麻花辫?”梁佩兰示意杨砳继续说下去。
“我见过一张我父母的照片,他们两个在湖边,笑得很开心,也很年轻,那时候还没有我,我妈梳着两条麻花辫,抬头看我爸。”杨砳抱着抱枕,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我看到那张照片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幸福过的。”
他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出生在他们那个时期该有多好,不必同后来那样,每天睁开眼睛就像开盲盒,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会用那种冷静的腔调说出多刻薄的话语来讽刺老杨,他不懂老杨是如何从别人口中的“年轻有为”沦落到严女士口中的“这般境地”,他只知道他们都不甘心,严女士在发泄自己丢掉工作的不忿,但老杨只是沉默,他的沉默像海,暗藏着泼天的海啸,只在面对杨砳的时候发作。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杨和老宋拿相同的工资、住相同的房子,宋同宜一家就幸福得多,宋同宜带他去她家吃饭,每一次去也像开盲盒,他不知道老宋会在饭桌上说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来,可老宋口中的工作的乐趣是他父母痛苦的来源。
“我后来就不去他们家吃饭了。”
“为什么?”
“那种感觉,自己偷偷快乐的感觉,像背叛。”
“你觉得这是你的过错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过错,但我知道是我的出生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杨砳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继续说道:“我曾像做一个回溯实验一样分析他们的过往,试图分离出影响他们关系的变量,我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发现唯一的关键变量是我,他们因为我的出现才结婚,就像蝴蝶扇动第一下翅膀,最后引起了他们生活的风暴,我妈自我出生后再也没有梳过两条麻花辫。”
她的头发被剪短,齐肩,再也没有束起来过。他的愿望就像一个悖论,他不出生他们才能永远幸福。
“这样的生活是很辛苦的。”
“辛苦吗?”杨砳反问自己,“其实后来就不太辛苦了,因为有她陪着。”
杨砳把手里的薄薄的一页纸展开,朝梁佩兰挥了挥,“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说这个的。”
梁佩兰笑着点点头,“那就说说你的总结吧,关于你为什么爱她。”
杨砳从第一条念起:“她长得很好看。”他说完自己就笑了。
“你笑什么?”梁佩兰问他。
“我觉得这样显得我很肤浅。”
梁佩兰帮他倒了杯水,“那你可以讲讲你觉得不肤浅的。”
“她很有趣,很多方面的有趣。我以前带她去买包,她不想买,就当着sa的面问为什么鳄鱼不怕水,鳄鱼皮做的包却怕水。”
“有时候还有点小刻薄,她有时候去聚会,回来会和我讽刺给她冷眼的人,我问她为什么不生气,她说她可以理解,她说这都是人类满足自己需求的方式,虽然她和她们满足需求的方式不一样,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向欲望低头。”
他听到本质这个词就不太高兴,太哲学。他夸她理解的哲学内容还挺多,宋同宜笑得很开心,她告诉他:“相信我,杨砳,我可以理解很多事,包括你。”
“还有呢?”
杨砳继续往下细数:“她很清醒,清醒又勇敢,她小时候会根据书侧面的崭新程度判断自己复习的怎么样,那些还没变黑的地方她就硬着头皮再读一遍,她说这是在和潜意识做斗争,因为遇到自己讨厌的地方而跳过是不自知的。”
杨砳又想起了她在天台上那天,她清醒到可以在他面前剖出一颗心,指着上面每一个伤疤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离开他。
“她说她喜欢阿德勒,弗洛伊德把那些无法控制的称为命运,而阿德勒说那些握在手中的才是命运,她告诉我这是超越的能力。”
杨砳看向远处,葱茏的夏天热气蒸腾,他慢慢说出最后一条:“她会爱人。”
“或许是得到的爱太多,她把自己的爱一点点盛出来打包好送给她在乎的人,父母、朋友……还有我,甚至是她的来访人,她说这叫无条件的积极关注。哦,还有她的助理,她的助理原来只是她的中介,结果她看到人家失业,就把她拉过来给自己当助理。”
“她就像个太阳。”这是杨砳的总结发言。
“那你呢?你说了这么多,该说说你觉得她为什么喜欢你了。”梁佩兰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一页,上面比上一次他来时多了不少东西。
杨砳思考了一会儿,说,“我长得不错。”她好像很喜欢模他的腹肌。
“我还有点儿钱。她这个人,对房子的想象力最大就是四百平,但我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没了吗?”梁佩兰挑起眉毛看向他。
杨砳说:“这些是我唯一可以给她的东西。在婚姻里,她必须得到点儿什么吧。”
“你觉得她很肤浅吗?”梁佩兰问他。她看到杨砳皱起了眉头。
梁佩兰继续说:“你之前把对外貌的欣赏归入了肤浅的行列。还有,根据你之前对她的描述,这些听起来不像是她的愿望。”
梁佩兰把原本跷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下,又把两条腿的位置调换:“杨砳,你是否注意到了这之间的矛盾,你对她的喜欢都是很形而上的,轮到你自己身上却变成了形而下的。”
杨砳紧抿的唇角告诉梁佩兰他注意到了。
杨砳抬起头,问她:“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梁佩兰摇摇头,她选择直接给他解释:“但这也不是你的错,事实上这很常见,这叫心理间隔化,一个人拥有两种互相冲突的认知,你把他们间隔开,但自己却浑然不知。”
“杨砳,这是因为你在回避。”
“遮掩和回避确实能够处理痛苦,但长久的依赖回避会让人对爱过敏,失去爱的时候回避,得到爱的时候也会回避,不会悲伤的人也很难喜悦。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冷漠。选择这种方式很简单又很复杂,简单是因为它太直接有效了,但它又复杂到和你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关。”
“很抱歉我用这样直接的方式一脚踹醒你。”梁佩兰看着对面的杨砳已经低下了头,决定开个小小的玩笑缓和气氛。“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相信你意识到了,并且已经在努力改变,今天是你主动预约,想要跟我讲讲她的事。你在电话里和我说,脑子里的东西一旦写到纸上就很容易忘掉,你担心自己的记忆流失,其实忘掉也没关系的,你或许不记得那些细节,但感受可以留下,也可以传递。”
梁佩兰往前翻着自己的笔记,数了数,“杨砳,你坐在这里这么久,一共七次,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你抓着它不放,痛苦一定给你带来了一些什么,你可能还没有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的选择。”
“承认痛苦或许比痛苦本身更令人煎熬。这是你最大的进步,也是改变的开始。”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杨砳把手里的纸收回口袋里,站起来,对梁佩兰说:“梁老师,我之后不会再来了。”
梁佩兰也站起来,“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杨砳背过身去拧门把手。
“杨砳。”梁佩兰叫住他,“关于你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没有孩子,我依然觉得我很幸福,就算我有一个孩子,我也会觉得幸福的。”
“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生活,就足够幸福。”
杨砳走后,梁佩兰打开了办公室的窗,风裹挟着热浪涌进来,吹动她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她看过去,正好是杨砳那页,“早期经历”后面又被她补上了一些内容,纸页上密密麻麻,只有“回避型依恋”和“由慢□□件引发的ptsd”被她圈了两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