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同宜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在页眉处提笔写下杨砳两个字。
写完这两个字却不知道该继续往下写什么。她双手撑着额头,脑子里闪过一串人名:弗洛伊德、阿德勒、斯滕伯格……她试图从中选取某个主义的某种理论来分析杨砳的行为。
【沉没成本、损失厌恶、回避型依恋?】
斟酌了半天,宋同宜只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小心翼翼地猜测着杨砳行为背后的意图。想了想又作罢,她把那页纸撕下来丢进废纸篓里,利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分析非来访人的心理行为,她差点儿就踩到了红线。
都说当局者迷,或许她走出来就可以看清楚了呢。她很快就可以走出来了。
“同宜姐?同宜姐?”小昭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宋同宜回过神来,放下翘到桌子上的双腿,“怎么了?”
“孟小姐来了,要她现在进来吗?”
“请她进来吧。”宋同宜又坐到了那张单人沙发上。
孟小姐穿了一条鹅黄色连衣裙,气色看起来不错,眼角的淤青颜色更浅了,已经变成青黄色,伤处边缘和肌肤的颜色逐渐融为一体。
这次她没有哭,不仅没哭,还非常平静地和宋同宜讲述她和某个男人的性生活。
事无巨细。栩栩如生。
话毕还要问宋同宜:“宋老师,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这种感觉不常有,就是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感觉。”
宋同宜的手搁在下巴上:“我……应该可以理解吧。”
“孟小姐,你能和我说起这些,我相信你一定是把这里当做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谢谢你的信任,这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宋同宜换了只手撑着下巴,“这个男人就是你上次说遇到的那个男人吗?”
“对。”孟小姐笑容不减。
“你想谈谈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说我哭起来很好看。”
“什么时候?”
孟小姐:“在一个公交站台。我从家里跑出来那天,身上连坐公交车的零钱都没有,只能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哭,他走过来,告诉我‘这位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哭起来很好看’”
“宋老师,你也见过我哭的样子,你觉得我哭起来好看吗?”
宋同宜思考了几秒:“我倒觉得,没有谁哭起来是好看的。我认为你笑起来更好看。”
孟小姐羞涩的笑了:“谢谢,说起来我一开始到你这里来是想挽救自己的婚姻,谁能想到遇到真爱了呢?”
宋同宜挑起眉毛:“真爱?我以为你们才认识两周。”
“是十天。”孟小姐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然后呢?”宋同宜翻开笔记本,“你遇到他之后发生了什么?”
孟小姐:“他说女人的眼泪很珍贵,要用在值得的男人身上。他穿的很好看,浅蓝色的衬衣搭配西裤,还提着一个公文包,我猜他是个律师之类的。”
“你还不知道他的职业吗?”
“重要吗?这并不妨碍我爱他。”
宋同宜揉了揉额角,“你爱他……哪方面?”
“他人很温柔。”孟小姐展颜笑道:“他当时在车站帮我擦干了眼泪,问我要不要去个其他地方,我答应了,我心想人生还能烂到哪里去呢,遇到变态杀人魔就算我倒霉,何况我已经在一个暴力狂身边过了那么久。我们去了酒店,到酒店之后他就吻了我。”
“然后我就和他上床了,”孟小姐说得云淡风轻,“之后我躺在他身边,觉得这一天其实也不错,没有遇到杀人魔。”孟小姐眨了眨眼和她开起了玩笑。
“都说通向一个女人的心要经过□□,我想的确是这样,男人其实也是,上床才是他们爱情的开始。”
宋同宜:“你觉得他也爱你。”
“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孟小姐窝在沙发里,眼神里带些疑惑,仿佛这是天经地义。
宋同宜很好奇:“比如?”
孟小姐:“比如我前夫,比如他,又比如我爸。”
“你父亲?”
“我爸就是这样爱上其他女人的。把其他女人带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也在,那是我第一次在澡堂以外的地方见到女人的裸体。他后来和我妈离婚的时候带我去吃了大餐,告诉我他爱上了别人。”孟小姐抱着抱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那时候我才小学,连那种图片都没见过,所以我后来看到班里男生偷偷传阅的那些图片一点都不震惊。”
宋同宜:“你对这个画面印象很深刻。”
孟小姐看向宋同宜,“宋老师,你现在的表情就像那画面给我造成了什么深刻的心理阴影似的。”
宋同宜笑了笑:“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
孟小姐耸耸肩:“还不错,比和我妈强,起码我爸在我面前还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宋同宜:“你觉得你的母亲情绪不稳定?”
孟小姐:“非常不稳定。她知道那件事情以后像疯了一样,骂人,打人,我爸在的时候打我爸,我爸不在的时候就打骂我。”
宋同宜的手指敲打着沙发扶手:“你告诉她这件事的?”
孟小姐摊摊手,“不是,我没说,她太蠢了,连这种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都不知道,我都发现了她竟然还没发现,是我爸主动坦白的。我妈闹了有大半年,后来那个女人就怀孕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妈之前一直想和再和我爸生一个孩子,我猜她肯定以为再生一个他就会爱她。”
“我妈让我爸净身出户,她觉得这样他肯定不会走,结果我爸只用了一秒就同意。真是可悲。”
“你为什么不跟你爸爸走呢?”宋同宜问。
孟小姐:“我爸走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可能养的起两个孩子。怎么?你不会也要对我说一些我爸不负责任之类的话吧,这些话我每天听我妈说,耳朵都快生茧子。”
宋同宜笑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这么说。”
孟小姐:“大家都这么说。”
宋同宜:“还有谁?”
孟小姐支着脑袋告诉她:“我妈的亲戚,家里的邻居,甚至是我的老师。”
宋同宜反问她:“听到这些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我爸。”
“可是你却生你母亲的气。”宋同宜把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孟小姐的眼睛,“自己喜欢的东西被诋毁的时候人一般都会生气的,我记得你上次和我提到你母亲不喜欢你穿裙子,你当时就很愤怒。你很喜欢裙子。”
“所以呢?”孟小姐问她。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内心觉得这些人对你爸爸的评价有一部分是正确的。”
宋同宜继续说:“即使你对你母亲非常生气,你也没有走不是吗?你爸爸经济状况不好的时候你没有走,后来呢,你爸爸经济状况不会比那时候更差了吧?”
孟小姐不说话。
“可你还是没有走。”宋同宜身体往前倾了倾,“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孟小姐。因为你的母亲没有走,她没有像你父亲那样一走了之,只有每天相处,才有产生愤怒的可能。即使你们两个恶语相向,但你们都没有离开对方。不是吗?”
停了一会儿,宋同宜问孟小姐:“孟小姐你知道反抗型依恋吗?”
孟小姐挑了挑眉毛说不知道。
宋同宜解释道:“这种类型的人既寻求母亲的爱抚,却又反抗母亲的接触。这种气质类型的儿童所有暴躁或者矛盾的行为不过都是想找寻母亲的爱。”
孟小姐:“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宋同宜反问:“你觉得呢?”
孟小姐若有所思。
宋同宜趁热打铁:“你知道无论你怎样生气,你母亲都会在你身边,而你父亲却不一样,他是真的会离开,所以你只好压抑自己对他的愤怒,然后期待他的爱。”
孟小姐笑了:“宋老师你不会是想说我有什么恋父情结吧?用你们的术语怎么说来着,伊拉克特拉情结?”
宋同宜也笑了,我想说的是,“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在于它影响了你和男性的交流方式,从你跟我的描述来看,它似乎摧毁了你和他们除性以外的其他的交流方式,你是不是觉得不拒绝就可以换取他们的爱?”
“我似乎从你和我说的两个男人相处过程中看出了一些一致的模式,你并非不想拒绝他们,你十七岁的时候就对那个男人说了别这样,而最近这个男性,你也是抗拒的,毕竟你直到结束才松了一口气,甚至一直担心他是个杀人魔,你都不跟我提起他的名字,只用‘他’这个字眼来跟我描述。而且,你之前和他从酒店离开后是直接来我这里了吧。你内心也在怀疑。”
“孟小姐,我看到了你的抗拒,也看到了你的勇敢。我想你也该意识到这点。”
孟小姐低下了头:“你觉得我很勇敢吗?你不觉得我荒唐吗?”
宋同宜缓缓道:“我觉得你非常勇敢。你那么小就保护了你妈妈,也陪伴着她,你也勇敢的反抗了你的前夫,然后鼓起勇气准备开始新生活。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相信你有慢慢恢复的能力。”
宋同宜想了想继续问她:“你前夫有找过你吗?”
孟小姐:“就找过一次,我把隔着门缝把离婚协议给他了,后来他就再没来过。”
“还是要注意安全。”宋同宜嘱咐道。
临走的时候孟小姐突然回头问宋同宜:“宋老师,我下周还能来吗?”
“当然。”
宋同宜看着孟小姐离开的背影,脚步轻盈,鹅黄色的身影很快融进窗外的春色里。她笑了,起码今天还是有一点好事发生。
宋同宜敲了敲小昭的桌子,“小昭,没人来吗?”
小昭努力撑起昏昏欲睡的脑袋,下午三点,瞌睡虫来了连老板也赶不走,“同宜姐,杨先生没来。”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问他?”宋同宜很疑惑。
“不是吗?杨先生最近每天都来,我就以为……”
“程乐游呢?”宋同宜打断她。
“乐游姐有一个新的来访人,刚才进去的。”
“那我先走了,等会儿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去我家找我。”
宋同宜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的时候接到了杨砳的电话,电话对面的人问她:“同宜你在哪儿?”
宋同宜没好气:“你管我呢!”
杨砳很固执:“我去接你。”
宋同宜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我等不起您老人家。”然后按了挂断,缓缓转动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