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可以了么?”
“放心吧,高杉君,从你选择我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这是高杉介和竹下小次郎第一次交谈时的内容,当时,竹下小次郎为了向高杉介展示自己的能力,将一只周身碧青的小虫放进了高杉介的领口中,他说,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你就是它。
出身武士家族的高杉介自然不乐意被人将自己和一只虫放在一处谈论,之所以能容忍竹下小次郎,皆因他亲眼看到了那只虫子所发挥的神奇效力——让高杉介能在千里之外听、说、见、闻如亲临其境。
他终于明白了小次郎那句“它就是你、你就是它”的含义,果然言之不虚。
就像此刻,高杉介坐在藏经楼的回廊下,斜睨着不远处的第一座大殿,虽然人不在大殿中,可那个化为虫的他却已经站在金寒池对面与其交谈。
事情的发展与高杉介之前的猜想一样,一样的不顺利,不过这才是合理的,人身上的本领越大,伴随而来的便是越古怪的脾气,且不说别人,就说那个虫师竹下小次郎,他暂居在高杉家的短短数月里,就曾有不止一人来到高杉介面前抱怨竹下小次郎的狂傲自大。
“那个家伙!竟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样的山野莽夫有什么资格在高杉家的府邸中穿堂过院如无人之境?高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对此,高杉不置可否,人都是会死的,只是死因不同、时间不同,至于死得早还是晚嘛,若排除意外的话,多是与人自身的本领有关,就像长命的猎人往往跑得够快,才能在野兽的血盆大口下一次次逃脱,而小次郎也是如此,狂妄如他却能活得安然无恙,其原因就是他身上有着足以让他保命的一技傍身。
这是一个闭合循环,越是有本领,就是越是狂傲,狂傲会惹来麻烦,而本领可以解决麻烦,当麻烦被解决后,因成就感而来的狂傲便会愈演愈烈。
此时,身在高楼上的高杉介闭上眼睛可以看到金寒池就站在他对面,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在低头观察着什么,表情认真严肃,而高杉介还在思考着金寒池刚刚说的那一番话,他不开口,高杉介就只能耐心等待。
这段时间有些长,以至于高杉介两次开口打断迫不及待要向金寒池发问的竹下小次郎,直到小次郎开始烦躁地来回踱步时,对面的金寒池突然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的左前方。
竹下小次郎施以虫术来替代高杉介的那只小虫此时正趴在房间东北方的角落里俯视着金寒池,从这个视角来看,一时间分辨不出金寒池的视线所指,然而当高杉介睁开眼睛重新看向那座大殿的房顶,以这样的视角去观察时,一阵寒意突然如一只冰冷的手般覆上他的脊背。
金寒池所盯着的,是自己所在的方向!
高杉介立刻闭上眼睛,然而不停抽动的眼皮却让他的视线断断续续,他强迫自己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再次转换为房里那只小虫的视角,此时再看,高杉介发现金寒池身边的两尊罗汉突然再一次擒住了金寒池的脖颈。
“竹下!”高杉介高声咒骂一声,那小小的虫子发出的声音毕竟有限,无法准确传达高杉介的怒意,不过仍是让竹下小次郎浑身一颤,高杉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用关西口音咒骂道:“你这混蛋,到底在做什么!”
高杉介不喜欢不受控制的人,即便是恃才傲物如竹下小次郎一般,也不能以自作主张来挑战高杉介的耐心。
可是,在咒骂这么一声后,高杉介看到了竹下小次郎脸上的困惑,那个光秃秃的脑袋茫然地看向金寒池,对于那些罗汉的举动也是一脸困惑不解。
但就在高杉介和竹下小次郎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看到又是三尊罗汉挪动身子,一步步向房间中间走去,竹下小次郎比划着手脚,那姿势好像马戏团里的杂技小丑般荒诞可笑,无奈那些罗汉却丝毫不受其控制。
门口的那尊罗汉此时已经捏住了金寒池的喉咙,高杉介能看到金寒池憋着气,一只手用力推搡着罗汉,然而无论他如何拳打脚踢,那罗汉仍是死死攥着他的喉咙不肯松手,高杉介的心因这动作而提到了嗓子眼儿,人也马上睁开眼睛,提着衣摆便要向楼梯冲去。
就在这时,高杉介的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戏谑的笑声,那是金寒池的声音。
“你怕我死,对吧?既然怕我死,又何必搞这种你们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把戏?”
高杉介的脚步猛地停在原地,他的一只手撑着廊柱,颤抖片刻后,咬着牙重新闭上双眼。
大殿之中,金寒池被罗汉挟制着,然而脸上的痛苦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的嬉笑,好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清秀的脸上写满得意。
随着金寒池轻轻地挥了挥手,那罗汉竟然松开了金寒池的脖子,这恰好印证了一个刚刚从高杉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想,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地感觉自己似乎是被金寒池耍了。
现在看来,这不是猜想,而是事实。
高杉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敢开口,生怕被金寒池察觉自己已经气得牙齿打颤,倒是竹下小次郎不知者无畏地率先提出了愚蠢的问题。
“怎么回事儿?我的虫子,为什么会……”
“会什么?”金寒池再一挥手,又是两尊罗汉动了动身子,迈起沉重的泥腿向竹下小次郎走去,“你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受我控制?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虫子,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可是,这是我的虫术!”
“可是,虫术本来就不是属于你们国家的东西,”金寒池站得有些累了,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时不时挥挥手,好像摆弄玩具般指挥着那几尊罗汉,“什么中国的东西在你们日本被发扬光大,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说得实在是夜郎自大,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毕竟根儿是在这儿,你们稍有作为便沾沾自喜,以为是靠你们发扬光大了,殊不知只是祖宗当时没有施舍给你们罢了!”
金寒池优哉游哉地说着,他眼看着对面的竹下小次郎那张脸从涨红变为惨白,再到青黑,光秃秃的脑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那神情竟令金寒池多多少少生出了些怜悯之心,在轻叹一声之后,金寒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以这光头这样的状态,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也犯不上不依不饶地掀他伤疤。
“好了,”金寒池抬眼看了看窗外,雨已然是完全停了,他不喜欢被雨淋湿衣裳,能趁着躲雨的功夫摆平这个家伙,金寒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雨停了,我也该走了。”
“等等!”
竹下小次郎在金寒池背后怒吼一声,金寒池的脚步却没有为此停顿半分,话音未落时,人已经推门而去。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虽然算是金寒池的胜利果实,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看下去,只能留给高杉介一人慢慢欣赏。
在那只小虫的眼中,高杉介看到所有罗汉都在向竹下小次郎聚拢,与这一情形相比,刚刚罗汉围攻金寒池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小孩儿过家家,竹下小次郎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眨眼之间便被那些泥塑罗汉生生撕成了碎片。
藏经阁楼上的高杉介浑身发凉,身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竹下小次郎之前信誓旦旦的许诺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只不过,那些狂傲的大话在现实结果面前,变成了令人发笑的空谈。
而与此同时,这些结果也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高杉介的脸上,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比愤怒更甚的憎恶,这个可恨的金寒池,原来从他进入这座寺庙时就早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罗汉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一分一秒是被竹下小次郎所掌控。
正如金寒池所说,那是他的蛊,自始至终都是在他的命令之下配合高杉介和竹下小次郎表演着一出双簧,这种无情的戏耍令高杉介羞愧难当,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狂妄自大的面目在金寒池眼里一定如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金寒池走了,他将最后的好戏留给高杉介,直到确认高杉介亲眼看到竹下小次郎被那些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蛊罗汉大卸八块之后,金寒池才让蛊罗汉一巴掌拍死那只小虫,而他自己则不需要为此逗留,即便头也不回,金寒池还是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人来到门口时,金寒池听到大殿中响起一声尖锐的虫子嘶鸣声,仿佛秋蝉发出的最后一声哀歌,直至此时,他才终于回头又重新望向寺庙,望向寺庙一角高高耸立的藏经楼,窗口的那个身影是模糊的,看不清面容,但勉强能看出那个身影正因痛苦而蜷缩在一起。
好了,这样就够了。
如是般想着的金寒池来到车子旁边,上车的瞬间,他再度感觉到了早上出门时的那阵凉意。
看来真正的危险还并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