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鬼和齐孤鸿大闹陈啸风宅邸的时候,中岛家,一人正在大厅前来回踱步,另一人则是满脸怒意双手攥拳,只可惜到最后却因无计可施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中岛父子,至于究竟是谁在踱步,而又是谁在叹息,这已并不重要,反正,父子两个同样是又焦虑又恼怒,却也是同样的无奈。
要说愧古在中岛家也住了这么二十来年的光景,他虽然始终不肯承认他会下蛊,但也还算相安无事,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令中岛江沿好似身处大海波涛之中,整颗心忽上忽下,忽而云端忽而地狱。
中岛江沿本以为愧古终于答应为陆军炼蛊,而他这二十多年的辛苦也总算是换来了个好结果,可不想愧古答应的炼蛊,非但不是帮助大日本帝国陆军,反倒是以蛊害他们的性命。
虽说之前也有一次亲眼目睹蛊术,可是相较于那天晚上的情况,简直是天壤之别,中岛江沿只觉得整个中岛家好似都落入了地狱魔窟,耳中所闻尽是阵阵惨叫,最要命的是,他竟然眼睁睁看着那条色彩斑斓毒光狰狞的蛊蛇直奔横野下二而去,而中蛊后的横野下二暴怒不止,居然强行带走了中岛菡子。
横野下二放出话来,想要换回中岛菡子,其条件就是愧古必须给他解蛊,如若做不到这一点,中岛江沿就只能去给女儿收尸。
而最终几乎让心焦的中岛江沿崩溃的是,当他已经一边狂奔一边想好该如何说服愧古的时候,却发现愧古已是人去房空--他走了,借着这场乱局趁机逃跑,而他却也是唯一能收拾这场残局的人。
留在上海的日本人大多是站在横野下二那边,即便并非党羽爪牙,也慑于横野下二的淫威,绝不可能站出来帮助中岛江沿,无处求助的中岛江沿只好寄希望于青帮,他让中岛鸿枝带了大量银钱前往青帮,允诺只要能找到愧古,必将以千金答谢。
此刻,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之后,中岛江沿终于听到了青帮人打来的电话,司机已经出发去接愧古,中岛江沿需要做的,就是想出所有应对愧古的方式。
“父亲大人,”中岛鸿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故而,一张口,声音便透着嘶哑,他焦虑不已地望着中岛江沿道:“愧古先生,真的会帮我们吗?”
“除了他,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中岛江沿与儿子中岛鸿枝对视着,两人长久不语,眼底尽是悲凉,父子俩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同身受,他们此刻是站在同一位置上的败军之将,不管是中岛江沿对愧古,还是中岛鸿枝对齐孤鸿,他们都自认为自己对自己的朋友掏心掏肺,可他们不明白,为何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的朋友拒之千里,为什么他们可以和那么多中国人交朋友,却唯独这齐孤鸿与愧古,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永远不能打动他们。
难道说,这些巫蛊世家就真的如此难以接近?
这种问题,如若是在以前,愧古或许会耐心地给他们一个答案,而现在,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对他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的人来说,实在难于登天。
而这也是中岛鸿枝那个问题中的另一层担忧,他知道愧古能够回到中岛家的唯一理由,是因他几天未曾服药,却也正因如此,他不知道愧古是否还具备帮助他们的能力。
说来也巧,愧古就被关在陈啸风家的后院,正是齐孤鸿潜入陈家时擦肩而过的那个房间。
那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常年不见光,因他是日本人的座上宾,陈啸风特意让人给他抱去了一床棉被,还有一盏油灯,以此视为优待。
齐孤鸿进门的时候,愧古就蜷缩在床角,若他探头出去,说不定还能看到齐孤鸿的身影一晃而过,只不过,恐怕就算他能看见,也认不出那究竟是谁。
血缘之亲固然可贵,可愧古现在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他望着豆子大小的火苗,长久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一些始终想不出来答案的问题,比如,他是谁,他在哪里,他要做什么。
这些问题差不多是在一觉睡醒的时候,就失去了答案。
若不是珑尹出现在大世界游乐场门口,愧古或许就不会错失与齐孤鸿重逢的机会。
若不是珑尹出现在愧古的人生中,他的人生或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幅满目疮痍的模样。
愧古目送着珑尹消失,等他再回到大世界游乐场的时候,已经发生了那场因蛇蛊而引起的骚乱,他在整个游乐场中四处寻找,再一次与齐孤鸿擦肩而过。
上海滩的深夜街头就像一个疲累的舞女,因与一整天的搔首弄姿形成对比,令沉睡的夜晚显得更为荒凉,一切好似正是为了映衬愧古的孤寂,他走在街头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脚已经磨起了水泡,肩膀和后背也在骚乱中被人狠狠撞了几下,因常年被圈养在家宅内,早已不习惯街头寒风的身体不停颤抖,可是这困倦、寒冷和疼痛,愧古全都感觉不到,一切都被压制在茫然和寂寥之下,那种闷沉沉的痛苦就像梅雨时节乌云压顶的天穹,要不了他的命,可也不让他好活。
差不多是快要走到凌晨的时候,愧古找到了一间旅馆住下,他惊叹于物价飞涨,惊叹于世界变化,惊叹于自己躺在旅馆床上终于成了独自一人,惊叹于自己搞砸了最重要的事情,破釜沉舟如他一般,此时已经再无后路。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只找到儿子,愧古决定睡一觉,一觉醒来后就去想办法找人,或者是到巡捕房,或者是去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总之,一定会有个主意。
这样的自信让愧古终于稍稍安心下来,只等一觉睡醒就去实施自己的计划,然而,当愧古一觉睡醒时,他感觉头疼欲裂,中午的阳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敞开的窗子外,能听到路上行人匆匆、小贩高声叫卖,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可唯独他,愧古,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是要找儿子,可是,怎么找来着?愧古记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出了规划方案,隐约觉得是有,可是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呢?自己现在是在哪儿?愧古起身下楼,向旅馆的老板询问这旅馆所在的街道,对方的目光却好像是在看着个傻子,那目光摆明了是在告诉愧古,你昨天明明问过。
再之后,事情越来越糟,愧古本是想去巡捕房,可是当巡捕追问自己来做什么的时候,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肚子也饿了,愧古想着自己要去吃一碗小云吞,他从云吞摊旁走过,只知道自己在找着什么,可是目光望见那小云吞的时候却只是无动于衷。
最糟糕的是,当浑身疲累的愧古想要回住处休息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住在哪儿。
好可怕!愧古恍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在今天之前,以前的每一天里,自己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愧古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在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消失,他不敢睡觉,生怕一觉睡醒时完全失去记忆,可无奈身体终于精疲力尽。
于是乎,当愧古再一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桥下一堆垃圾中,他看着自己的衣裳、鞋子,借着水洼打量自己的脸,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蠕动着嘴唇,抬起头来仰望湛蓝的苍穹。
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唯独,他忘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