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举的寿宴很快就到了。
腊月初十一大早,便天降瑞雪,不多时,地面已是铺了厚厚的一层。
辰时,金府的下人便开始忙碌。
巳时,阮玉裹着大红羽缎紫貂皮的披风,在春分跟夏至的陪同下,立在院中,准备迎客。
不能不说,冬日里摆宴席实在是遭罪,她已经穿上了最厚的衣裳,兜了风帽,拢了袖笼,还抱了个青花玉瓷小手炉,依旧挡不住寒风凛冽。
春分已经开始抱怨:“说什么是俏活,她们倒出来试试?一个在屋里热闹,一个在后厅安坐,单我们姑娘出来受冻。不过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太太姑娘,哪就要劳动我们姑娘大驾?倒会往自家脸上贴金,亏她想得出!”
说话间,已有马车停在门外。
车马是一律不得进院的,于是来人下了车,在丫头婆子们的搀扶下往这边而来。
阮玉瞄了下来人手中的帖子,笑着迎上去:“可是锦绣绸缎庄的袁三太太?”
袁三太太打量一番阮玉,带了笑意:“原来这就是金家四奶奶。”
阮玉福身行礼,袁三太太亦还了礼,又叫过身边一个穿蜜合色剪绒披风年纪约十三四岁的女孩:“这是我二女儿——珍丽。珍丽,还不见过四奶奶?”
二人又相对行礼,阮玉便要跟随的婆子将人引到馥芳园去。
下了雪,正好赏梅。那梅花也是个讨喜的,昨日不过开了两三枝,今晨起时,竟是满园飘香了。
袁三太太刚走,门外又停了两辆车。
阮玉看了她们新拿在手里的帖子,上前几步:“章二太太,冯六奶奶……”
安排来人手里拿着帖子,不仅是给姜氏解了难题,更是给了自己方便,否则那么一大张的名单,她要背到什么时候去?
如此,不仅自己轻松了,来人拈着做工精美如同花笺的帖子,亦是一种享受,更有一种备受尊重之感。
因为阮玉深知,这些被斥责满身铜臭的商人,是最渴望沾点书香之气的。
由于大家都是初次见面,不过是寒暄几句。众人对阮玉的身份亦是有所顾忌,谈论多是一些面上的事,年轻的姑娘则悄悄的打量她的首饰跟打扮,气氛倒也融洽。
阮玉正与李氏的三嫂说着话,便见卢氏裹着多罗呢灰鼠披风过来了。
“哎呦,太太,这大冷的天儿您不在屋里歇着怎么跑到外面吹起风了?”
李氏的三嫂跟李氏一样能说会道,还多了几分泼辣。
“虽说我那小姑子去了乡下,可是心里惦着太太跟老爷呢。半月前就接了她的信,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亲自来给老爷拜寿,替她在二老跟前尽孝……”
说着,从滚连续葡萄花边纹的袖口里掏出一张大红洒金的礼单塞到卢氏手中。
这份礼单,没有交给管事,也没有托付阮玉,却直接递给了卢氏。
阮玉垂了眸,淡淡一笑。
李氏在乡下当真是忧心如焚啊。
卢氏接过礼单,看也未看就交给身后的娇凤,握住李三奶奶的手,拍了拍:“三奶奶一向是个有心人,我这心里也惦着她呢。”
“可不是?本想赶回来给老爷拜寿,却又怕……”
从葬礼回来参加寿宴,的确不吉利。
李三奶奶叹了口气:“过年怕是都回不来了。可怜她那三个孩子……”
卢氏暗地里翻了翻白眼,怎么的,李氏不在,我们金家还能苛待那仨丫头不成?
立即把阮玉叫过来,堆起笑:“这你可要感谢她。这些日子,娇姐儿几个就跟着她们四婶在一块了,那感情好的……”
有些无神的老眼放出精光:“怕是亲娘回来都认不得了……”
李三奶奶的笑意顿时一滞,警醒而威胁的睇向阮玉。
阮玉皱了眉。
这老女人还真不让她得半点消停,如此不是摆明了她有不轨之心,意图“篡位”?
她也不急,浅浅一笑:“太太愈发会说笑了。二奶奶替老爷跟太太尽心,儿媳哪有不替她分忧之理?再说,骨血至亲,岂是我这个才到了没两日的外人比得的?就在昨儿个,娇姐儿还说想念娘亲,婵姐儿也说大家都在,偏偏她的爹跟娘不在,最后还捎带着妍姐儿一起哭起来,我哄了一个时辰才把她们哄好,累得嗓子都哑了。”
叹气,诚恳的望向卢氏:“太太,老爷的寿诞后便是年了。人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是让二奶奶跟二爷回来吧,至于那些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李三奶奶的视线又调向了卢氏。
虽然说李氏是被姜氏挤兑走的,可是卢氏若不点头,姜氏又如何得意?而且听这意思,不让李氏夫妻俩回来过年,是卢氏的意思?
哼,庶子倒是不如亲子,若是金玦焱去了乡下,怕是用不到三天就招回来了。
不,人家根本舍不得亲生儿子受累!
亏得李氏还一个劲的巴结她,又让自己舍了脸面奉承她。当年,若不是他们李家关键时刻出手相助,金家这些个老老少少还不知道在哪要饭呢,这会倒猖狂起来了。
小人!
卢氏一听阮玉这话,再看李三奶奶的脸色,就知自己被恨上了。
本想给阮玉个眼罩,倒把自己兜进去了。
好你个阮玉,你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很好,你不仁,也便休怪我不义了!
她目光一闪,就要解释两句,却见门口停了一辆车。
这辆车不同于前面几辆的富贵气派,一看就是打街上租来的。
李三奶奶跟正往门里进的宾客还在琢磨着金家如何请了这样的穷客,就见麻黑的车门一开,下来个裹软毛织锦披风的姑娘。
那披风倒也是好东西,只是旧了点,这个时节穿又薄了点。而关键是,无论再怎么穷,一个姑娘家,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怎么就能放心出门?
然而卢氏已快步迎上去,丝毫不顾脚下打滑,一把捉住那姑娘的腕子:“忆柳,你来了,姨母可是想你了……”
来人未等做了全福,已经嘤嘤哭起来:“忆柳也想念姨母……”
姨甥俩执着手,相对落泪,还是娇凤提醒了句:“太太,今儿是大喜的日子……”
卢氏急忙擦干眼泪,握住钟忆柳的手,捏了捏:“这孩子,又瘦了。”
再看她的打扮,皱了眉:“怎么穿得这么少?”
钟忆柳便红着脸低下头。
☆、072忆柳表妹
卢氏也觉失言,试想若是有好穿戴,谁能在这样的日子出来在众人面前现眼?还不是……
就这身,怕也是姐姐能给姑娘拿出的最好的装扮了吧。
想想她那年轻轻就守寡的姐姐,愈发想要给外甥女个好前程。
于是攥了钟忆柳的手:“走,跟姨母回屋!”
那边厢,李三奶奶正跟阮玉撇嘴:“总说金家大房跟三房来打秋风,这不,自个儿娘家也来了一个,可是隔了千八百里地呢,也能够得着……”
阮玉正在细细打量来人,但见她个头中等,身量苗条,低着头,一直拿帕子拭着眼角,卢氏说什么,她都仔细听着,时不时的点下头,回两句,声音亦是细弱,很柔顺的模样。
“你这婆婆倒是个有福之人,当年出身商户,不过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耽误到老大也没嫁出去。所幸金老爷娶了她,这才过上了好日子。她的姐姐命就不怎么样了,二十几岁就守了寡,虽然有子傍身,可是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家里拿不出银子就挥拳头动刀子。有这样一个大舅哥,哪个还敢娶她家的闺女?这钟忆柳一耽误就是好几年,今年都二十了,想说个好人家,难哦……诶?”
李三奶奶忽然睇向缓缓走来的二人:“这几年都不来往了,今年……你婆婆该不是想借此给她找个人家吧?”
说话间,卢氏已经领着钟忆柳走了过来。
“这是李三奶奶,你二嫂的娘家嫂子。当年你还小,怕是不记得了。”卢氏介绍,又转向阮玉:“这位你是一准不认得了。她就是你四表哥新过门的媳妇,快叫四表嫂……”
“四表嫂……”
钟忆柳微微福了身,声音与动作皆是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阮玉急忙还礼,然而抬眸之际,正对上钟忆柳的目光。
那目光有戒备、有厌恶、还有愤恨。
阮玉诧异,这具身子应该是头回见过钟忆柳吧?怎么会碰撞出这么强烈的情绪?
然而钟忆柳很快收回视线,重现娇弱。
阮玉尚未回过神,就听卢氏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老四,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又拍拍钟忆柳的手:“怕是听说你今儿便到特意寻过来的。”
说着,又得意的去瞧阮玉的脸色。
可是没有看到意想中的灰败,因为阮玉也在望着金玦焱,心里纳罕,玦字辈虽然也要负责接待男客,可是男客跟女客是分开进门的,金玦焱怎么游逛到这边来了?他什么时候过来的?还一个劲的,有点心虚而期待的往门口张望,他是在等什么人吗?
春分的脑袋此刻却是转得比主子快。
温香!
姑爷一定是在等温香!
对了,听立冬打听回来的消息,这个温香是家里开钱庄的,如何跟金家没有往来呢?
她就要上前提醒主子,却见李三奶奶正一脸玩味的盯着钟忆柳,而钟忆柳则望着金玦焱,脸泛红光,眼泛春光,再联系李三奶奶方才的话……
事情严重了!
金玦焱听到有人召唤,转了头,一眼就看见阮玉,眸子一亮的同时又皱了眉。
他的眉又黑又俊,极为惹眼,所以竟让人只看到皱眉的动作而忽略了眼底一闪即逝的亮光。
他再往门口望了一眼,缓缓走了过来。
春分立即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一会看金玦焱,一会看钟忆柳,一会看卢氏,忙得不行。
“瞧这孩子,还傻乎乎的往外瞅呢。”卢氏呵呵的笑着:“你表妹在这呢。”
表妹?
金玦焱的眉心再紧了紧,然而待走进细看……
“忆柳?”
“四表哥……”钟忆柳盈盈的福了一礼,声音又柔又软还带着颤音。
再抬眸时,眼底水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