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楼是一处酒楼,是甘州豪绅巨贾洽谈生意惯常选择的所在。甘州的部落头人们派头还没有中原官员那么大,相对来说作风要朴素的多,苏尔曼和斛老温虽以此处做为日常会见,商量公务的所在,也只是长期定下了一个包厢,并没有停了人家的生意,霸占整个八方楼,何况八方楼本是阿古丽的族人所开,他们纵然想霸占,也得顾忌一下阿古丽,这个女人可是比较护犊的。
此刻不是饭时,再加上这两天因为阿古丽失踪的事,城里城外到处都是驰骋往来搜寻她下落的武士,因此大家都尽量不出门,免得无端惹祸上身,所以八方楼客人不多。
苏尔曼赶到的时候,斛老温已经到了,斛老温坐在楼下喝茶,并不急着上楼,听到苏尔曼赶到的消息,斛老温马上迎出门去。
“苏尔曼兄弟。”
“斛老温兄弟。”
两个人在门楣下相遇,一如既往地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地做了个拥抱礼。心里既已存了杀气,看着对方的眼神,与往昔便有些不同,动作也有些僵硬。只不过二人都心中有鬼,所以只当是自己心理原因造成的,谁也没有想到,对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今天动手。
他们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对方都是选择了在这个大门口动手,因为一旦进入酒楼,虽然未必就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却不利用杀手的潜逃,如果死在他们定下的那间包厢之中,自己又脱不了杀人的嫌疑,因此在大庭广众之下,在酒楼门口这个人来人往,最容易隐藏行迹的地方动手,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两个人寒喧着,把臂转身,正欲跨进八方楼大门的时候,一枝冷箭自街对面疾射而至,直取苏尔曼的后心。冷箭无声无息,准确度勿庸质疑,但是天不从人愿,街上这时恰恰在一辆马车驶来,冷箭直入马耳,健马痛嘶,仰天直立,将那马夫都抛到了地上,痛得那马夫哀呼不已。
惨叫声惊动了正欲跨入大门的苏尔曼,回头一看,苏尔曼不由大吃一惊,立即按住了刀柄。与此同时,他的几名侍卫业已横于他的身前,警觉地看向四周。
斛老温的手段当然不只于此,一箭落空,路旁推车卖果子的,阶石旁摆摊卖首饰头面的、悠哉悠哉行于路上的几个行人,便不约而同拔出利刃,向苏尔曼猛扑过来,在酒楼里面,也有一桌食客掀翻了桌子,抽出锋利的佩刀冲了过来,刀光如匹练,顷刻间便连伤数名侍卫,将苏尔曼团团围住。
苏尔曼出发之前,业已安排了刺客,不过他是接到斛老温的邀请才赶来的,事先无法预料是否能与斛老温在门口相会,所以他虽选择了相同的地点,时间却定在他离开八方楼的时刻。依照以往的惯例,斛老温会与他同时离开,那时就是他的人动手的时候,因此他的人虽已先他一步赶到现场,并且同样巧妙地布置起来,却没有即刻动手的准备,斛老温骤然发难,不但苏尔曼身边的侍卫们全无准备,就是已经埋伏于左近的杀手也陷入惊愕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于是,钢刀呼啸,杀气盈庭,苏尔曼顷刻间便陷身于必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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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我怎么救我的族人?”
“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给我我想要的,你的族人也就是我的子民,他们的安危,自然我来负责。”
“大王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忠心,绝对的服从和忠诚。”
“……”
“怎么?为了保住你的族人,你连自己的身子都不惜献上,反而吝于献上你的忠诚?”
“阿古丽……只是不懂,我该如何向大王效忠?”
“阿里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这次来,是追踪你出来的。那么在你的身边,就必然有他的耳目。你恨夜落纥入骨,就是他父子的敌人,如果有机会杀你,他当然不会放过。但是做为夜落纥的长子,做为夜落纥身边极重要的人,他绝对不会在夜落纥秣马厉兵地要与尚波千一争高下的时候,千里迢迢跑回甘州,就只为了杀你。”
“大王的意思是说……?”
“没错,一定有更大的利益,他才会来,不出所料的话,在你的部族当中,已经有人与他勾结在一起了,这个人的地位和现有的权力绝对不低,除掉你之后,这个人还有希望获得更大的权力,除非如此,阿里不会翻越祁连山,冒险回到甘州。”
“这个人能是谁?”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苏尔曼应该没有可疑之处。就算他不会把两个儿子的死迁怒于夜落纥的借刀杀人,只凭他与李继筠有所勾结,就绝不会再搭上阿里这条线。不过,你若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其实倒也容易的很。”
“阿里来杀你,那个人一定知道内情,现在阿里和他的人都死了,如果你也失去踪迹,下落不明的话,这个人会若无其事,静待事局变化吗?绝对不会,他会做好事机败露的准备,还会利用这个机会攫取权力,不管如何,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只要静观其变,等着他露出马脚就成了。”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导致甘州大乱,各部落间倾轧争斗,一团糜烂,就算……就算我重新出现,怕也无法收拾局面了。”
“你若担心出现这样的后果,就该狠下心来,想办法把事态的发展主动掌握在你的手中,挖出内奸,血洗祸害,如此,才能保全你那些无辜的族人。”
“我……我该怎么做?”
“呵呵,这就是战场上人如虎、马如龙的巾帼英雄阿古丽大人么?我现在对你倒是真的放心了,你……根本不具枭雄之资,此事之后,照顾甘州二十万子民的责任,你还是放心地交给本王得了,至于你么,还是放下自己承担不起的责任,乖乖做个正常的女人吧。”
想起在黑水城地下宝库中的这番对话,想起自己与他赤裎相见,献身遭拒、被他调侃训斥的经历,阿古丽的俏脸瞬时又变得滚烫起来。可是羞窘的感觉刚刚升起,转而想起杨浩对她的吩咐,又不禁心乱如麻。
对苏尔曼和斛老温,她是真的既伤心又失望,可是依着她的性子,她宁愿堂堂皇皇与之一战,哪怕战死沙场,也是酣畅淋漓,可是按照杨浩的办法……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在黑水城地下宝库中,她被杨浩摧毁的不只是一个女人的羞耻心和自尊心,还有一个上位者的自信心和勇气,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肯答应杨浩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避免她的族人之间更大的争斗和仇杀,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可是她心中很清楚,这种温顺和服从,并不只是一个臣子对王上的臣服,还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臣服。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就像一匹不驯的野马,本能地反感对她的控制和驭使,哪怕是面对大汗的时候。可是当她坚硬的外壳被击碎,把最柔嫩的本质完全曝露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时候,她的心灵和她的肉体同时沦陷了,她感觉到,自己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被他凌驾其上,被他驭驾、控制。
“让我做你的可汗,战旗飞舞如云,铁矛多如森林,勇敢的战士追随着我,越过高山,越过草原……。蓝天是我的庐帐,我就是天上的太阳,而你,我美丽的新娘,就是那夜晚明媚的月光。只有在你温柔的怀抱里,我才肯放下弓和盾,让你抚慰我身心的疲惫和创伤……”
不知不觉,她又哼起了歌,她从小就喜欢唱歌,可是自从她的父母双亲过世,年幼的她早早地放下牧羊鞭,成为一族之长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唱过歌,如果在心底的哼唱不算数的话。重新放开她百灵般的歌喉,是在黑水城废墟下面,在她以为必死,将要卸下沉重的责任,去见她久别的爹娘的时候。
这时她下意识地又哼起了歌,歌声哼出,脑海中不知不觉地便幻想出父亲当年挎弓执矛,手提大盾的形像,但是童年时父亲的形像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不知不觉的,那形像便渐渐修正变成了杨浩的模样,当她唱到美丽的新娘时,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身穿盛妆,坐在毡帐里面,满脸羞红和幸福的少女,少女婉然低头,轻捻衣襟。她的可汗提着马鞭大步走了进来,用鞭梢轻轻挑起少女尖尖俏俏的下巴……
歌声戛然而止,阿古丽忽然有些害怕,她感到,似乎有一只恶魔,悄悄占领了她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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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的房间里,竹韵正轻声禀报着事情经过。
“大王,看样子苏尔曼也动了对付斛老温的念头呢,冷箭射出的时候,我弄惊了一匹马,替苏尔曼挡了一箭,小燚则暗使手脚,拖住了受斛老温指使的刺客,这时候,四下里又有许多扮作寻常路人的人突然出手,反向斛老温杀去。”
“哼!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怎样?”
“后来,阿古丽安排的刺客及时杀到,三方混战在一起难辨敌我,小燚暗助阿古丽的人杀死了斛老温,又协助他们安全逃走,之后知府衙门的人出面,抓住了斛老温手下的几个活口,问明了刺客的身份,得到了口供,现已同苏尔曼合兵一处,查抄斛老温府,搜缉他的家人去了。”
“小燚呢?”
“小燚正尾随苏尔曼,以防他有异动。我一直跟到了斛老温府上这才回来。斛老温府上已经有人得讯逃离,返回了他们的部落,相信用不了多久,斛老温部就会杀回甘州,问罪于苏尔曼了。”
“嗯!”杨浩轻轻点了点头:“很好,这样的话,阿古丽就可以及时出现了。明天一早,你护送她离开,让苏尔曼做几天土皇上吧,甘州先乱上几天,然后你陪同阿古丽,带领她本族兵马以甘张浦从肃州调来的人马正大光明地回甘州。
这一次,我要把甘州的反叛力量全引出来,甘州距我兴州山高路远,中间还隔着凉州、灵州,李继筠既然把主意打到了甘州,没道理不同兴州那些对我不满的拓拔氏贵族有所接触,我让阿古丽虚与委蛇,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通过苏尔曼,引出隐藏在拓拔氏部落中的那个大祸害,毕全功与一役!所以,苏尔曼这个人,还得让他活着,活得香滋辣味,顺风顺水啊,哈哈……”
“是,大王已经吩咐过了,竹韵知道分寸。”
竹韵轻轻一笑,又道:“其实,大王本不必让阿古丽派人行刺的,她的族人都是惯于在战马上冲锋陷阵的豪杰,对于辗转腾挪的小巧功夫并不在行,杀一个斛老温而已,我和小燚轻而易举就能办到,要她派人反而碍手碍脚,其实我要杀斛老温确也容易,倒是掩护阿古丽差遣的刺客离开,着实费了不少手脚。”
杨浩摇头笑道:“那是不同的,阿古丽必须参予其中,这叫投名状,懂么?本来,我是想派暗影侍卫出手的,他们的艺业虽也不凡,想不露丝毫痕迹地完成此事还是有些难度,幸亏你们两个及时赶来,这个难题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他面容一正,郑重地道:“竹韵,这一次,你和小燚于两军阵前生擒拓拔韩蝉兄弟,立下了大功,你们离开之前,我曾经说过,只要我拿得出的,你要什么,我无有不允。君无戏言,现在是我实现承诺的时候了,你想要什么,可以说了。”
阿古丽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脸蛋先有些红了。
杨浩见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禁奇道:“有过则罚,有功则赏,赏罚分明,一向是我用人之本。你立下许多功劳,给你一份厚酬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其实……那啥……”
杨浩忍不住笑了:“说吧,你的性子,什么时候这么吞吞吐吐的过?有什么尽管说出来。”
“我……我……”竹韵吱唔半晌,才忸怩道:“我还没想好,要不然……要不然就等回到兴州,和……和我爹爹说说,让他帮我想想。”
她这样一说,正合杨浩心意,杨浩哈哈笑道:“成,那就等回了甘州,我再兑现许给你的诺言。呵呵,你去吩咐厨下拾掇几样酒菜出来,等小燚回来,咱们今晚把酒言欢,好好地喝它一顿,唉,自你们去了汴梁直至今日,咱们三人聚少离多,可是很久没有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了,我很怀念被你拉着数星星的那个雪夜寒冬啊。”
竹韵被他说起自己的糗事,不禁臊得满脸通红,连忙答应一声,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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