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有少年面上的笑才挂起来,就僵硬地一直那么挂着了。

因为闻蝉压根没看到他,没听到他,人就擦肩过去了。

“三哥?”尚年幼的李家五郎,李昭,抬起头,睁着迷瞪的眼睛,看温雅如玉的兄长,“三哥,你喜欢那个翁主表姐?”

廊上穿着厚重雪白貂皮的李家三郎,李晔,摸了摸幼弟的头,笑叹口气,“别乱攀亲戚。那种长安来的大人物,哪里稀罕你喊‘表姐’。人家是你四姊的表姐,却不是你的……”看幼弟茫茫然没有听懂,李晔也不再提这茬了,只望着翁主的背影,和大房那边的院落,“大房的气运,却当真不够好啊。”

而李家众人如今默认的,都是大房在这一辈,迟早要败。偌大家产,都是二房那边的。

……

“姑姑!”闻蝉进了院子,便一声惊呼!

她瞠大美目,竟看到一个瘦弱的人影,高高站在房上屋檐间。风吹得那人身子摇摇欲晃,而那人,居然丝毫不怕,下面一众人又哭又喊,瓦片间的妇人,却淡定地、摇晃地,在屋檐间行走。

远远看到日光下屋上瓦片间的剪影,正是闻蝉的大姑姑闻蓉!

闻蓉已经瘦的脱形,又苍白,又恍惚。她在晃动着走着,自己都把持不住力度和方向,似随时被冷风刮下去。然左边垂在袖中的手,往外一点,像是牵着一个人。实际上,她牵的只是空气。

熹微晨光中,闻蓉在屋檐上跌跌撞撞地走,嘴角上挂着迷离的温柔笑容,“阿郎,阿母带你去玩儿。阿母再不离开你了……阿母牵着你的手,谁来都不放开。”

“姑姑!”屋下方,传来少女的叫声。

闻蓉垂着眼皮,看到女孩儿娇美的容颜。那女孩儿多么漂亮,面貌真是眼熟。她怔了一会儿,神色更温了,与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二郎,你看,阿母给你找到媳妇儿啦。我三哥的女儿,好看得不得了……等你长大了,我就给我三哥去信,让她嫁你。”

“二郎……”她倏而转个身,弯下腰去抱身边那一团空气。抱了个空,跌坐在瓦上的闻蓉愣一下,脸色微变,“二郎……你怎么了……阿母找不到你……”

下面一众人心惊胆战,在翁主的吩咐下,有去搬运梯子的,有小心翼翼爬上房檐,想要接应闻蓉的。但闻蓉一看到有人来,脸上便露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她搂着手中的空气往后退,厉声,“你们要干什么?!谁也别想把二郎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许!”

“夫人,夫人,”她的侍女们,踩着梯子,绷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唤她,“您不要雪团儿了吗?四娘子去找您的雪团儿了,二郎和雪团儿在一起玩儿。夫人您快下来,婢子带您去找他们好不好?”

这样的谎言,日复一日地说着。

闻蓉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就像她有时候神志昏昏,有时候又很清醒一样。

现在,闻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片瓦在她脚下哐当落了地,甩了粉碎。她如若无觉,一步步往后退,“别过来!我家二郎明明就在我身边,你们骗我!”

“姑姑……”闻蝉心惊肉跳,看闻蓉往旁边跌跌撞撞地又躲又退,弄得一众人投鼠忌器,怕刺激了这位夫人,谁都不敢再动了。闻蝉看闻蓉退的方向,离自己这边倒是很近。便一边由着那边劝说闻蓉,一边自己过去,小声吩咐侍从,“你们把梯子架在下面,别让我姑姑看见了。我哄她下来,然后……”

“二郎!”头顶的妇人,口中传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喊声,闻蝉心头一抖,被那凄厉嘶声划过。

她仰起头,看到闻蓉神色怔忡,脚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如她心中那道死胡同一样。而天地布满大雾,长夜总是比白天多得多。闻蓉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就那么直接往前跨了一步……

……

李郡守听到府上诸人的汇报,当即策马,从官寺中快马加鞭赶回府上。他一路匆匆赶路,进院子,过假山,入了最后一道月洞门,走在曲折小径上,旁边梅花鲜红欲滴血,正烂烂盛放。

他目呲欲裂地抬头,看到妻子衣袂飘飞,一脚踏空。刹那间,他整个心变得空荡荡的,痛得撕心裂肺——“阿蓉!”

妇人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一众人扑过去,想要接住她。但之前一直不敢动怕刺激,现在动,又实在太晚了。

李郡守眼前黑一瞬。

再次有光的时候,他看到廊下,有少女往外只挪了一步,张开双臂,稳稳抱住了跌下去的妻子。再紧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的少女妇人被一并包围了起来。

……

晕过去之前,闻蝉正苦涩地想着:大概我与江三郎犯冲。

每当我做好准备去见他,意外总是从天而降。

上次是李信,这次是姑姑。

……照这样下去,我还能有活着见到江三郎的那一天吗?

☆、33|1.0.9

府上的郡守夫人又病倒了。虽然自她回来,众人已经习惯。但这次的混乱,仍然给李家添上了许多消败沉寂。李伊宁与兄妹们去给大母(祖母)请安时,老县君泪流纵横,连连道,“造孽啊。”

是啊,造孽。

那个丢掉的孩子的阴影,笼罩了李家。互相怨怼,互相不原谅。旁人家阖家欢乐,他们家,却始终连笑声都很少。在李怀安夫妻在汝阴居住的那些年,是李家最太平的日子。闻蓉有了女儿,又有了小子。过了这么多年,在丈夫和孩子的帮助下,她也慢慢走出了旧日的阴影。那些年,逢年过节时,一家人团聚,也都多了说话和解的意思。

上天却从来没打算就此放过闻蓉。

意识清醒的时候,闻蓉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渐渐地去接受大家的说法,忘掉那个孩子,所以老天不高兴,才借此惩罚她呢?

她的幺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这沉重打击,再次将她推向深渊。

她重回了那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众鬼啼哭,血雾不散,她在黑夜中彷徨,听到无数声“阿母”的呼唤,每次回过头,却谁也看不见,谁都不知道。

她丢了一个儿子,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是她的罪。

母亲做的如此失责,是她害死了他们吧?

整日浑噩,整日寻找。她站在浑浊的夜雾间,穿过茫茫人海,踉跄前行,不断地呼唤着。心心血泪,声声如泣,一个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丢失的岁月,找回她的小阿郎——“二郎!”

……

“这是灶房那边给表姐熬的药粥,表姐趁热喝了吧。”冬日上午,日照昏沉,屋门大开,有层层寒气扑入房中,又与屋中烧着的火炉相中和,气温温和。在门外脱了鞋,只穿袜子在一层雪绒色的毡罽上走来走去,舒适轻盈,并不觉得寒冷。

舞阳翁主因为昨日猝不及防地救了她姑姑,两个人一起摔了。她姑姑被她护着没事,她却遭了罪,当场疼晕;再次疼醒,是因为医工给她正骨的原因。她的腿脚受了伤,脚脖子当天便肿起一大块,对于常年无病无灾的闻蝉来说,可算晴天霹雳。

一众仆从在得知翁主受伤后,更是如临大敌,恍觉天都塌了——翁主被人劫持的时候,尚且活蹦乱跳、连点儿心理阴影都没有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结果翁主就坐在家里,当着他们的面,祸从天降,被砸伤了。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各派人士,自翁主受伤后,就一批批轮流过来慰问,各类补品,流水席一样地送过来。恐怕闻蝉吃到明年去,也吃不完。

是为了救姑姑嘛,闻蝉倒不觉得如何受委屈,她就是难过自己的腿脚受伤。最让她伤心的,是医工们从膝盖开始,给她细细包扎。她的脚肿了小球大,医工给她包了个大球。且她受伤后腿脚不能弯曲,起身后,坐的时候,只能把两腿伸直了坐,一点儿含糊都不行。

这种坐法,称为“踞”,是极端无礼数的一种坐法。莫说贵人们的教养,就是普通民众家,谁这么踞坐在家,被别人看到了,都要认为你这个人莫非是瞧不起人,这样羞辱他人?

然闻蝉腿脚就是暂时不能动,得休养几日,等肿块下去了,才能下地活动。

她不觉想到她想要去见的江三郎——闻蝉忧郁想到,是不是等她二姊人都到了会稽,她连江三郎的面都见不上呢?

二姊见她没事干都折腾出一堆事来,又要打她了吧……舞阳翁主心有点儿痛。

闻蝉在家中踞坐,侍女们忙碌照顾她,然闻蝉自己浑身不自在。听闻有人拜访,能拒的她都拒了,只说头疼要休息,不见客。唯一见的,就是姑姑家的女儿,李伊宁了。

隔着一张方案,对面跪坐的女孩儿着青白色的半臂襦,发尖垂梢,抬起的眸子,仍能看到哭红了的痕迹。

闻蝉将药粥推到一边,先问李伊宁,“姑姑现在清醒了吗?”

她一提,女孩儿眼中又湿了,“不太好。一直说浑话,医工们都没办法。我大母在吼骂,我阿父把自己关书房里不出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蝉静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

她想说姑姑总会清醒过来的,不要急,慢慢来。但是自她来李家,闻蓉就一直在反复。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反倒是这样更容易折磨人。李家是名门望族,不会抛弃这样的媳妇,换到普通人家……不说抛弃,恐怕都养不起她姑姑这样的吧。

最值得安慰的,该是姑姑都这个样子了,姑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仍然没有放弃吗?

她姑父不怎么说话,平时也不常见到人,盖因太忙了吧。但闻蝉昏迷的那日,她接住姑姑时,分明听到人声外,近乎声嘶力竭的喊“阿蓉”的男声。她模模糊糊地回头,看到一个手脚僵硬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

闻蝉眨了眨眼,怕引起李伊宁的难过,就生硬地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猫找到了吗?”见李伊宁摇头,她很奇怪,“找不到的话,你抱养一只长得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李伊宁摇头,“医工说了,我阿母这样的状况,再容不得什么欺骗糊弄了。要是随便抱一只猫回来,不是雪团儿,见到我阿母的反应不对,我阿母病情恐怕会更重。可是我问了府上的人,大家都没注意到雪团儿的踪迹。倒是有几个眼尖的,在半夜时,看到一只猫跳上了墙……想是出了府。这更是大海捞针一样,想找更难。”

“真是没想到,姑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喜欢雪团儿。能帮姑姑转移下注意力,雪团儿也算立大功了。等找到它,定要犒劳犒劳它。”闻蝉充满乐观地说道。

李伊宁静静地看着她的表姐。

年少的表姐眨眼睛,没听懂她的眼神暗示。

李伊宁于是道,“我阿母喜欢雪团儿,是因为我听说,我二哥还在的时候,就养过一只猫,白毛,蓝眼睛,和雪团儿一模一样。后来我二哥丢了,那只猫也丢了。”

闻蝉:“……”

“所以我阿母,不过是移情而已。她始终想找的,还是我二哥。”

闻蝉:“……”

聊了这么多,李伊宁看到青竹等几个侍女在屋外徘徊了。表姐身边的这些侍女,都是长公主专门为闻蝉调-教出来的,礼数大方得体,走出去,寻常人家没人能看出她们只是侍女。舞阳翁主和表妹在屋中说话时,她们并不在屋中打扰,而是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翁主该休息了,青竹也不进来说话,就是在帘子外走来走去。人影晃晃映在竹帘上,日光葳蕤相照,李伊宁很快明白这是表姐的侍女们,在提醒自己该走了。

李伊宁便起身告退,却是转个身,出门前,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怅怅然看着日头的方向,喃喃自语般,“表姐,你说我二哥还活着么?当年那么小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颠沛流离,就算活着,也大概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们真的还能找回他吗?如果找到了,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也怨恨我们家当年抛弃他呢?”

“单凭一个腰间胎记,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闻蝉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弄个假的,糊弄住你阿母,不就好了吗?!

但她念头才过舌尖,就把自己的话重新吞了回去。她想到了李家三郎李晔的话,她想到李家的人,在这一件事上,大概都魔怔了,都快疯了。如果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找一个假的,何必呢?

况且李伊宁也说,姑姑闻蓉的状态,再经不起欺骗了。如果是一个演技高超的人,能骗住她还好。如果骗不住,那估计能直接害死闻蓉了。

而算算年龄,这么多年下来,那个走失的孩子,也就十五六岁。

而一个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能骗过闻蓉和李家呢?

闻蝉沉默下去。

她沉默下去,李家更是因此而沉疴,死气沉沉。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下去,闻蝉不能走动,天天坐在屋中翻书,青竹这些侍女,却快被李家的凄凉气氛给憋疯了。

尤其是全家都在想办法找一只叫“雪团儿”的猫,为了能让闻蓉好一些。毕竟自从从屋檐上跳下来那日起,闻蓉就再没好过。本就消瘦的身体,更快地衰败下去,让人提心吊胆。

就连闻蝉这边的侍从,都被派出去,满大街地找一只猫了。

这些天,会稽郡中的一大奇景,就是所有白毛蓝眼睛的猫,都快被抓光绝种了。猫变得身价贵重不少,俱是李家人作出的业绩。

青竹跟翁主请了假,出府陪府上的一位娘子采买货物。实则,青竹主要是受不了李家的气氛,出来透透气的。坐着牛车,娘子壮士们拿着单子去进货,青竹无聊地站在牛车边等候。

她忽然看见街道角落口,就三四个衣着破烂的地痞们蹲在地上玩石子,说笑声特别放的开。

青竹蹙眉,看了眼牛车边站着的卫士,觉得自己这边很安全,但仍警惕地往卫士们的方向站了站,远离那些地痞。然因为这个道口,聚众人最多的,就那几个小痞子,他们又没规矩,说话嘻嘻哈哈,声音很大。青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且他们中有的人回头,看到貌美女郎站牛车边,就吹了声好长的口哨,一伙儿笑得东倒西歪。

青竹学习自家翁主的气度:忍!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翁主连李信那伙人都能忍下去,她还忍不了几个小地痞吗……啊!李信!

青竹突然间灵感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想到了那个跟自家翁主交情不一般的李信!

算起来,舞阳翁主都算是被李信劫了两次了。她们这些侍女,对李信,是又爱又怕。怕得是他随意起来,连翁主都敢劫持;爱的是他和旁的坏人不一样,就算带走翁主,翁主在他身边,比在她们身边时还生气勃勃。

很难用恶人来定义李信。

也很难去仇视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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