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鸿逸笑了许久才停下来,收敛神色,对跪在下方的侍卫道,“此事朕已知晓,你退下吧。”
侍卫闻言,叩首行礼后便退出了御书房。
宋鸿逸转头去看李奉祥,只见他虽低垂着眉眼,却时不时会向这边看上一眼,不由得好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奴才不知。”此时此刻,不用费劲心思去猜测,李奉祥也能感觉得到,宋鸿逸的心情很好,他不由得有些感慨,顾淑妃真是个奇特的女子,总是能在将陛下惹怒之后,轻而易举的又将其安抚。
宋鸿逸将左手手心朝上置于下方,右手微微倾斜,手中雪白的盐粒便倾斜而下,落入左手手心。他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眼神可以称得上是痴迷,许久之后,才听得他道,“这是盐,是顾倾城从粗盐中提取出来的精盐,她告诉朕,她甚至还能从毒盐中提取出可食用的盐……虽说而今四国都缺盐,然而我晋国却是其中更甚者,你可知道,她的这封信代表着什么……”
李奉祥虽不关心民生,却是知晓盐有多难得,闻言,惊讶的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淑妃娘娘她真的……”余下的话没说出来。
宋鸿逸却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你不懂她是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骗过朕,很多事,她宁可选择不说,也不愿意花心思去编造谎言,而她说出口的话,必定是真的。”他说着说着,神色竟是变得有些狰狞。因为他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很多时候,不是他不相信顾倾城,而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太过直白,再配上她独有的轻蔑讽刺的表情,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李奉祥闻言,沉默许久之后,最终说出四个字,“天佑晋朝。”
宋鸿逸抬起头,视线透过金壁辉煌的殿堂,投向未知的远方,“是啊,天佑我晋朝。”天佑晋朝,天佑他宋鸿逸,如若不然,这么重要的事,又怎么会是由他当初执意留下的女人发现的呢。
再说另一边。从泾县快马加鞭赶来的侍卫退出御书房后,持着顾倾城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皇宫,却是未曾第一时间离开京城,而是去了东城的谢府。
东城谢府,正是当今皇后的娘家谢氏,亦是峦州百年望族。
盐所能带来的利益太大,顾倾城自知无法独自吞下,是以必须要找一个合作伙伴。她入晋国皇宫近十年,虽然没有树立几个敌人,但是同样也没有朋友,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只能找皇后合作。
侍卫从泾县带来的东西其实是两份,其中一份给了宋鸿逸,余下的一份,则是给谢丞相的。
此时已是夜里,谢府门前守门的护院看起来都有些懒洋洋的,瞧见有人走过来,问道,“来者何人?”
侍卫负手,道,“还请通告谢丞相一声,源县宋卿晚有要事相告。”当初皇后给顾倾城伪造身份的事,是经过谢丞相许可的,且知会过府上的下人她的存在,以免暴露她的假身份。
“原来是表小姐,快请进。”守门的护院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态度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将侍卫请了进去。
其实护院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因为在此之前,谁也没有听说过宋卿晚这一号人,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且深得皇后娘娘喜爱,特意知会阖府上下,若是见到这位表小姐,必须要恭敬以待。但是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见过这人上门,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屋内,谢丞相原本已经准备睡下了,听闻下人禀告说住在源县的表小姐有要是相告,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下人一遍,“你说哪个表小姐?”
下人不明所以,重复道,“住在源县的宋卿晚小姐啊,皇后娘娘之前还特意交代过,要对其恭敬以待。”
说到皇后特意交代的,谢丞相便一下子想起来了,心中疑惑顾淑妃有什么事找上门来,吩咐下人道,“将人带到书房。”
片刻之后,下人便带着侍卫进了谢府的书房,谢老丞相着常服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威严。
“下官见过谢丞相。”侍卫俯身行礼道。他以及其余几个被划分给顾倾城的侍卫,虽然是负责护卫帝王安全的内卫,但都属御林军编制,也就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谢丞相微微点头,问道,“不知淑妃娘娘命人深夜造访,有何事吩咐?”
侍卫如之前在皇宫中那般,自袖中拿出一个素白的瓷瓶以及一封信,呈到谢丞相面前,道,“这是我家主子的信,请谢丞相过目。”
谢丞相接过书信,看了一眼信上的落款,当即便被其字迹吸引了。谢丞相亦是个痴迷于书法之人,当即便问道,“这是淑妃娘娘亲笔所书?”
侍卫不明所以,应道,“确为我家主子亲笔所书。”
谢丞相拿着信封又看了许久,这才拆开来看。他虽然不知道顾倾城来意为何,却也不怎么好奇。身为两朝重臣,百年望族的掌舵人,已经很少有事能让他刻意去关注了。然而看到后面,他却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手心却攥了一把汗。
许久之后,他才放下手中的书信,视线移到桌上的素白瓷瓶上。他看了许久,最终却没有伸手去触碰,清了清嗓子,道,“你回去告诉顾淑妃,此事老夫已知晓,但事关重大,请容老夫考虑考虑,过些时日再给她答复。”
“下官会将谢丞相的话带到,打扰谢丞相了,下官告辞。”侍卫得了回复,便行礼告辞了。
侍卫走后,谢丞相才拿起桌上的瓷瓶,拔掉瓶塞,将盐粒倒入掌心,仔细端详片刻之后,才用手指捻起几粒喂入口中,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丞相才将手中的盐粒小心的装回瓷瓶中,塞上木塞,紧紧握在手中,起身往书房内的隔间走去,在一个靠墙的多宝阁前停下,将手边的抽屉拉开,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刚取出的瓶子跟他手中拿着的素白瓷瓶差不多大,同样塞了软木塞。
他将手中素白的瓷瓶放下,而后拔掉青花瓷瓶的木塞,将瓶身微微倾斜,便见有雪白的细小颗粒从中倾斜而出,落入掌心。他捻起几粒喂入口中,细细品味,忽然就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开元二十一年的冬天,从傍晚时分开始,天上便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到晚上的时候,已经铺起了一层。
夜已经深了。
谢元秋(谢丞相)早早便睡下了,然而半夜里,却被人叫醒了。家中仆人匆忙来报,“老人,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您入宫,马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他原本所剩不多的睡意瞬间消失无踪,赶忙起身,匆匆披上衣服穿上鞋便出门了。从谢府到皇宫的这一路上,他一边整理着仪容,一边思索着,皇上深夜急召他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是朝中谁有异心,还是几位皇子又出了问题,或是边关传来什么消息?
他苦思许久,也没想到朝中近来发生了什么大事。
马车驶入宫门,他换乘轿子去到御书房,皇上正伏案批阅奏折。
“微臣参见陛下。”他下跪行礼。
皇上好似被他的声音惊到,这才回过神来,道,“谢爱卿快请起。”待他起来后,便召他上前去,“这是来自边关的八百里加急,你先看看。”
谢元秋结果书信,一目十行的很快将整封信看完,却并未第一时间发表看法,而是反反复复封又将信看了几遍,脸上的表情,震惊之中夹杂着怀疑,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甚至忘记了礼仪规矩,直接问道,“信上所说之事,可是真的?”
皇上此刻也没与他计较别的,道,“朕正是拿不定主意,这才深夜召你入宫。”
谢元秋看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沉思。信是自东南边境送来的,潜伏在陈国的探子来报,说陈国境内市面上忽然流传出大量的精盐,其质量较之目前已有的精盐,要好上许多。
大陆五国,盐都是十分稀缺的,其中晋国又是最缺盐的,但是在精盐的提炼技术上,却又比其余四国要高上许多。如今这样毫无预兆的,忽然就有探子来信禀告说别国市面上忽然出现了质量更好的精盐,却数量极多,这叫他如何能相信。
之后的一整夜,君臣二人都在合计推敲此事,彻夜未眠。
别人或许不知道,后来晋王突然出兵陈国原因是什么,谢元秋却是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为了盐,为了整片大陆都十分稀缺的盐,晋王不顾五国盟约,执意出兵陈国。
战后一年,曾经从陈国传来的消息的探子不知下落,那些一度流入市场的精盐也再无消息。然而战事一旦升起,却再难平息。晋王终其一生,也没能拿下陈国,待到新皇继位时,一切已成定局。陈国旧事再无人知晓,他也不曾提及。
却没想到,时隔几十年,他又再度见到了曾经出现的东西,而拿出这个东西的人,还是陈国人。他不由得猜想,这其中,是否有着什么关联?然而,也正因为这几十年的时间,导致他不敢确定。即便当初提炼出精盐的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过了几十年之后,如今也该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与顾淑妃的年纪根本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