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满树风铃簌簌晃动。
颜乔乔下意识环视自己的屋子。
眉头一皱、又一皱。
她屋中的摆设被置换了许多,惯用的银泥红炭炉、边缘磨得油亮的梨木置衣小屏风、老旧的青州红木衣箱……全都不翼而飞。
换成了大西州的东西。大西州惯用青铜配大黄,因为与西梁接壤,文化相融,所以图案多多少少带着点异域风情,大方块脸的图腾、粗野的蛇纹、黄金与巨眼。
很霸道,让这间小庭院变得像个小西州。
颜乔乔心头浮起了说不出的怪异、违和感。
哪里……不太对。
她怎么能容忍别人乱弄她的东西?
恍惚回忆片刻,她记起来了。在这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她浑浑噩噩,万事俱不上心,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周遭发生了什么。
就连庭院的赤霞株被斩落花枝、挂上讨厌的风铃,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她……为什么变成这样?
思绪一动,落到那个醉酒混乱的春日夜。
她以为做了一场不敢想的美梦,哪知梦醒时分,永坠冰窟。
在那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时刻被黑暗的潮水包围,双肩和胸腔总是紧紧地收缩。她害怕旁人触碰,害怕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害怕睡也害怕醒。
韩峥不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她没有力气推开他,只能任凭他出现在她的身边,干涉她的一切。
她的心,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直到今日一觉醒来,忽然大病初愈。
那些悲苦哀愁,仿佛不值一提。
颜乔乔怔怔眨了下眼睛。
“怎么呆呆傻傻的?”坐在床榻旁边那人抬起手,抚向她的头发。
颜乔乔虎躯一震,急急闪避。
那只手落到了她的枕头上。
她下意识地想,枕头要换掉。
“呵。”他失落地垂下眼睛,看着那只落空的手,低低地笑,“反应还是这么大啊,别怕,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脑袋。”
颜乔乔心道,摸你个头。
转念一想,他可不就是想摸她个头?
她谨慎地微微抿住唇,没有让自己表现得过于奇怪。
她思忖着开口:“方才,你说什么?”
说话时,她感觉到一阵虚弱袭来,气若游丝。
这段漫长的日子,她情绪压抑,胃口全无。白日没有正常进食,夜间又屡屡惊醒,整夜整夜睁眼看天亮,身体被自己折腾垮了。
韩峥轻轻扯了下唇角。
他用平缓的声线说道:“我说,今日少皇殿下在蕴灵台讲法。你身体不适,想必也没兴趣出门,便好好歇息吧,我回来时,给你带益气补身的西州玉珍汤,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实则强势作主,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倘若是昨日,颜乔乔只会无所谓地点点头,麻木留在院中发呆。而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涌起了热流,指尖激动得隐隐发颤,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蕴灵台。
她动了动唇,正想说去,目光忽然触到韩峥霸道微眯的眼睛。
心中一动,直觉告诉她,韩峥会用一百个理由阻止她去蕴灵台。
她此刻身娇体弱……好汉不吃眼前亏。
“哦。”她垂下眼皮,低低地应。
韩峥满意笑开。
他仿佛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另外一件事情:“秦妙有不是一直想做少皇妃么,她没戏了。你一向看她不顺眼,说这事,让你幸灾乐祸一下——开心点,别总闷闷不乐。”
颜乔乔迟疑地动了动眼睛:“什么?”
“秦妙有这人,”韩峥哂笑,“看着碗里,惦着锅里。心心念念想嫁皇室,又舍不得身边那群跟屁虫。昨日可好,被赵晨风强亲了脸,脏了,皇族眼高于顶,容不下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所以说她没戏了。”
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说着秦妙有,却像是在教训另一个人。
他用手掌撑着床榻边缘,凑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道:“痴心妄想破灭了,好笑吧?”
颜乔乔面无表情:“不好笑。殿下本来也看不上她。”
韩峥:“……”
他的表情有些受挫,眼角跳了跳,憋出一句“我走了”。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头泛起冰冷的厌恶。
她记得,韩峥时不时便会这样侧敲旁击地提醒她,她脏了,这辈子只能跟着他。
在她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里,这种话,便像是一座又一座黑暗沉重的牌坊,不断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让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走不动路。
她抿唇思忖片刻,忽地笑开。
“牌坊……吗?”
她扶着床榻起身,到侧室洗漱、更衣,然后有气无力地出门。
太阳真大啊,刺得她有些难睁眼。
山路又陡又远,走出一段,她就得退到山道旁,扶腿喘气歇上一会儿。
游鱼般的学子从她身旁经过,叽叽喳喳,兴奋得就像一群嚎叫的土拨鼠。
“大公子下凡授课,是我不用倾家荡产就能听到的吗!”
“听闻去年张星平拿下秋试第二名,就是因为大公子点拨了他三句话!三句话啊,就给他点化开窍了!”
颜乔乔随口插了句:“那谁是第一?”
众学子转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有大公子在,旁人永远只能抢第二。”
颜乔乔心中诡异地浮起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学子们匆匆结伴前行。
她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主动与人搭话,在人多的地方总是缩着胸腔和肩膀。她总以为一开口,旁人就能看穿她身上那些与春日有关的黑暗。
事实上,旁人根本不在意她是谁。
大家一心扑在大公子身上,聊得热火朝天。
大公子,大公子。
满耳朵都是大公子。
韩峥从不称呼那个人为大公子,他总是用奇异微嘲的语气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念“少皇殿下”,他不停地提醒她,她与那个人相隔天堑,云泥之别。
说来也奇怪,今日梦醒,她忽然就看懂了韩峥的诸多小心思。
打压她、控制她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颜乔乔感慨万千。
她跟随人潮,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喘着大气奔向蕴灵台。
蕴灵台是灵气最为浓郁的台地。
重重阵法加持,让灵气聚得更密,氤氲出水汽般的金紫雾气。
踏足此地,叫人神清气爽。
大公子讲法的道场设在八卦广场。有法阵加持,他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遍整个巨大的黑白广场,如同在每个人耳畔讲道一般。
颜乔乔抵达八卦道场时,坛上已坐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踏入法阵区域,寒泉般的嗓音立刻便落入心底。
身躯忽地一麻,层层涟漪在心口荡开。
这个声音……仿佛千千万万次出现在梦里。她怔怔遥望远处的清风明月,直到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她才恍然回神。
耳畔的讲法声微微一顿,她感觉到他抬眸瞥过一眼。
颜乔乔:“……”
果然,有颜乔乔出没之处,总是能够成功吸引夫子的注意力。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领。
她赶紧拎起裙摆踮起脚尖,迅速环视周围,艰难地找到一个位置入坐。
看这密密麻麻的人头,恐怕整个昆山院的学子都出动了吧?
整个场地人气非凡,但除了讲坛上说法的如玉谪仙之外,八卦广场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点喘意,时不时轻轻咳几声,然后嗓音便会发哑。
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沉迷。
颜乔乔神思恍惚,后知后觉地想,‘像我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便是来欣赏殿下天籁之音的吧……’
旋即,她发现哪里有点不对。
她,竟然,能,听得懂!
她听得懂!
对于迟迟无法顿悟道意的她来说,道法向来是天书中的天书,每个字都不认识,认识了也读不懂。
然而此刻,听着那个人缓缓道来,她竟像是被打断了奇经八脉一般,不但听得懂,心中还颇有感触,只觉一通百通。
她难以置信地想道:‘我开窍了!我和秋试第二名的张星平一样开窍了!张师兄!你与我,就是殿下座下一对并蒂花!’
‘我,颜乔乔,气跑过九名夫子的知名废材,居然,开窍了!’
‘如听仙乐耳暂明,少皇殿下是神仙,真神仙!’
满脑子错乱思绪,如同惊雷在劈、野牛在撞。
她出神地凝视那道身影。
他骨相极好,即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亦能看出俊美无俦。再有那一身光风霁月的气度,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何人不向往明月呢。
珍贵时光转瞬即逝。晃眼,讲法便结束了。
公良瑾语声落下,如同寒琴悠然而止。
依着传统惯例,夫子授课之后,该由学子提出疑问,夫子释疑解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算是学术上的“踢馆”。
席间寂静无声。
这里可是聚集了几乎整个昆山院的学生,倘若提出的问题水平不够,将会沦为全院笑柄。
半晌,一声朗笑传开,前排站起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韩峥。
他端端正正行礼,然后大步踱上讲坛,站在公良夫子面前。
“大公子,我有三问,请赐教。”学术踢馆,名正言顺。
“请讲。”公良夫子淡声道。
颜乔乔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韩峥朗声道来:“第一问,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么,但凡能够以言辞表述之道,岂不是皆为伪道,而非真道?第二问,既然大公子所述皆非真道,岂不是在误人子弟?”
闻言,举座哗然。
大公子讲的道,化繁为简,深入浅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韩峥问的却是大道本身。大道玄奥,非言语能及。从这个角度上讲,只要能够宣于之口,便绝无可能是真正的道。
席间“嗡嗡”议论起来。
讲坛上的两位,一位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中人,另一位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封顶红尘的妙郎君。看这二人针锋相对,不禁叫人心潮澎湃,涌起隐秘而奇异的欲-望——无论哪一个跌落尘泥,都让人扼腕且兴奋,仿佛离自己便近了许多。
颜乔乔攥住手指,心跳加速。
她想,韩峥不讲武德!若照他这么说,古往今来,圣贤便不能著书立说、教化万民?这是什么道理?
底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公良夫子依旧温和斯文,不疾不徐。
他淡笑道:“我所言者,自是我之道。闻我之道,或有所得,或无所得,皆是汝之道。汝道非吾道,此即为‘无常’。”
众人讷讷点头称是。听君一席话,各自悟红尘,各人所得,便是各人的道。是这个道理。
公良瑾又道:“道法自然。韩世子,你着相了。”
这是答韩峥第二问。
世间万物皆是道。公良夫子今日讲法,本身即是‘道’。观世间万物,自悟心得,悟出的道理是对是错、是利是害,皆是自己的事情,如何能怨得到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那不就是小儿摔跤打地板么?
颜乔乔激动地起身带头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为公良夫子叫好。
“大公子厉害。”韩峥拱手,“第三问,圣贤云‘辩无胜’,只要开口论辩,无论胜负皆已落了下乘,有违圣贤之道。大公子以为如何?”
韩峥这已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战术了。
一心便是要将公良瑾拉下神坛。
众人窃窃私语。
片刻之后,公良瑾忽地轻笑一声。
“嗯?”他咳了下,微微拖长声线,“韩世子不是在向我请教么,何来论辩之说?”
韩峥:“……”
众人:“噗嗤。”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韩峥输了。
他自己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恭恭敬敬长揖到底,道:“大公子道法精奥玄深,在下心服口服。”
“过奖。”公良瑾淡淡道。
韩峥直起声,开玩笑一般感叹道:“可惜我那颜师妹不爱学,没兴趣听大公子讲法,我再三邀约她都不肯来,甘愿窝在院子里等我给她带汤回去,真是的!”
颜乔乔身躯一震。直觉告诉她,这一句,才是韩峥今日上台的真正意图。
他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告诉大公子和整个昆山院的学子们,在她颜乔乔心目中,大公子拖着病躯讲法,还不及一碗什么西州破汤?
这人有病吧!
颜乔乔深觉丢脸,怒而起身,发现讲坛上的公良瑾正好将目光瞥了过来。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一拍,胸中涌起了莫大的庆幸。
幸好来了,要不然岂不是由着韩峥给她瞎扣大帽子?
颜乔乔拎起裙摆,顺着广场间的过道跑向讲坛。
一边跑,一边念头急转——她该如何名正言顺地站在那里,让大家知道韩峥在胡说八道,并且不被赶下台去呢?
思忖间,人已踏入讲坛法阵。
“大公子,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清灵柔软、带着喘意的声音传遍广场。
底下嗡一声议论纷纷。
就她?就这全院知名的废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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