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桓来到断擎山的时候,暴雨瞬又猛烈了些,硕大的雨滴如断线的珠子般砸,裹挟将树都吹得七歪八倒的狂风,将高处的泥沙都尽数带落,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几乎要掩盖掉天婚石前的所有痕迹。
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沙中,在将人吹得摇摇欲坠的风暴里,郁桓寻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他找不到阮秋平,无论是伤体,是死尸。
郁桓心中忽然隐隐升腾起一小小的希望来。
……也许……也许遭受天雷的,并不是阮阮。
这份隐秘的,微弱的希望却在一瞬被撕了个粉碎。
在一片狂风暴雨里,一行熟悉的仙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走来。
是阮盛丰,夏芙水和礼。
看见郁桓的那一刻,阮盛丰目眦欲裂地冲上去,一把拽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喊道:“我儿子呢?!”
郁桓踉跄后退了一步,惨白一张脸,问道:“……你们确定……确定是阮阮受的天雷吗?”
“我怎么不确定?!礼都说了,秋平刚刚去问他要怎么解除婚籍,转眼天婚石前就落了四十九道雷,这雷不是我儿子受的能是谁受的?!是你受的啊?!”
礼看吉:“我也是刚和他说没多久,但我没想到……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阮秋平说是你提出来的解除婚籍,不让我去找你,但我想了想,始终是不放心……我也是先去找的你,但是你的府邸被结界封住了,我进不去,我去郁府找了你,但是你也不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阮盛丰听罢,一掌就把郁桓推倒在地上,怒斥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解除婚籍,为什么这雷你不来遭!让我儿子去遭?!”
郁桓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半个身子都倒进了泥土里,暴雨从头顶落了来,浸湿了他的墨发白衣,永远不染纤尘的白衣此刻已经落满雨水泥垢,看起来分外狼狈。
他手撑在地上,手心被一块儿碎石刺破,鲜血汩汩地流了来,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只是抬头看阮盛丰和夏芙水,哑嗓子说:“……我去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他既然受了雷之后,能离开这里就说他一定活,阮阮一定活。”
“你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东西叫做传送符吗?”夏芙水咬牙将一页被水淋透了的纸扔到郁桓身上,“我儿子功力是什么样的,能不能挨得住天雷,我心里清楚,况且他遗都写好了!”
那张白底黑字的纸上,只写了几个已经被雨水晕染得快不成形的大字。
“我出去游玩了,不必寻我。”
只口不提销毁婚籍,也一点儿都没交代后事。
仿佛世所有都没什么值得留恋了似的。
或者说,他觉得世所有,都不应留恋他。
“……他六岁那离出走,也只是写了这样一句话。”夏芙水音沙哑。
郁桓握紧了纸,鲜血淋漓的手很快就将这纸染上一层红,他说:“……我去寻他。”
瞬移术很多仙都,传送符写起来却很复杂,因此交易林中时常有人买卖传送符。
这暴雨来得突然,交易林里避水术和瞬移术的仙都已经离开了,剩一些法术不太强的则被困在了这里。
有一个卖法器的摊贩主动避雨罩将整个交易林罩住,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
卖棺材的商贩坐在其中,一脸夸张地嗑瓜子,谈起那突然而来的四十九道天雷和今天卖出一口棺材的事情,断言这两件事之必有联系。
他话音刚落,浑身湿透,一脸狼狈的吉就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手上的瓜子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是谁来买的棺材?”郁桓问。
“我……我不知道啊,那个人带面具,我也没看清。”
“什么面具?”
“好像是白色的,对,是白虎纹面具,镶金边儿,我记得很清楚,挺好看的……”
是他那次给阮阮买的面具。
郁桓的心沉了去。
“那人……买了传送符?”
“好像是买了,他手里确实是拿一个蓝色的符……”
郁桓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子,去寻找阮秋平的坟。
阮虽现在已然落败,曾经也是个有十几万历史的富饶大,阮有个陵园,在青要山北,里面安息他们所有已逝的祖人。连阮秋平曾经养过的一头刺猬,都葬在了那里。郁桓没在这里找到阮秋平的坟。
郁桓来到了阮秋平说过很美的血云梅林,去过了阮秋平说过容易入睡的落纱海岸,去了日日练功的后山,最后去了苹果树。
苹果树埋他凡的尸骨,郁桓本以为阮阮怨他,想离他离得远远的,却未曾料想,他在那株已长到半腰高的苹果树旁……见到了松软到塌陷的泥土。
只这一瞬,悲悸从中而来,似是有细密银针扎戳心脏,尖锐的疼痛从胸口处开始蔓延,连指尖都无法抑制地开始轻颤。
人人都言是天之骄子,法力无边的郁桓君此刻却连法术都忘记使了,浑身颤抖跪坐在地上,徒手便要去扒开那些泥土。
满手都是泥泞,碎石嵌在手心,指尖渗出了血,直到青耕鸟飞过朝他不断鸣叫,他才像是恍然回过一样,法术除去了一捧又一捧的黄土。
直到那面毫无装饰的漆黑棺木刺入眼帘,他才呼吸一滞,双手停在空中。
时像是被暂停了一般的虚无,青耕鸟落在黄土中不再鸣叫,连雨滴落在黄土地上的音似乎都减缓了速度,变成了慢动作。郁桓听见了自的心脏,停止一瞬后又疯狂跳动起来的沉重的响。
天色微亮,暴雨未歇。
硕大的雨点滴落到眼睛里,快要模糊视线。
郁桓一根手指触碰在棺盖上,这才想起天上大雨,他仰头看了眼天空,终于想起来要施避水术,他将自周身施上避水术,确保不再有一滴水落在那口棺上。
然后他屏住呼吸,缓缓掀开那沉重的棺木。
漆黑的棺木里,阮秋平的脸庞如冰雪般惨白,身上却落满了焦黑,衣衫褴褛,双眼紧阖,苍白的嘴唇里却噙一抹凝固的血色。
他颤抖将阮秋平抱出来,轻轻地去探他的鼻息与内丹。
鼻息不闻,内丹欲碎裂。
……活。
但也活不久了。
郁桓将自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脸庞上,两张冰冷的面庞贴,竟也发出一丝淡淡的暖热。郁桓就这样抱他,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奔跑紧紧拥那样。
天色已然大亮,不少消息不够灵通的仙们正撑伞挤在吉府前熙熙攘攘,正在他们吵这婚礼到底是要办是不办的时候,却忽然见到了道路尽头,正缓缓走过来的那两个人。
那是婚礼的两位新郎。
他们本是今日盛宴的主人,本该穿上最华美的服饰,此刻身上却全都是泥渍与血迹,一个奄奄一息,一个步履蹒跚,比所有人都狼狈不堪。
人群寂静了一瞬,又纷纷议论了起来,郁母慌忙迎了上去,脸上焦急难掩:“郁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听说天婚石……有秋平……”
“母亲,帮我找药仙过来。”郁桓说。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郁桓刚抱阮秋平走进了大门,半掩的门就忽然被人一把踹开。
是夏芙水。
他们似乎是刚从青要山阮陵园回来,头顶上沾青要山上独有的蓝春叶。
她看郁桓怀里的阮秋平,转头对阮盛丰说:“……把我们儿子抱回来。”
阮盛丰便过去,一把将郁桓怀里抢了回来。
郁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堂堂吉,不但怀里的人被人轻而易举抢了去,自也猛地跌倒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跌的毫无征兆,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羸弱。
阮盛丰和夏芙水没再看他,转身便要离开。
郁桓扶一旁的柱子,有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音又低又哑:“伯父伯母……你们能稍等一吗?我去给阮阮取些伤药。”
“不需要!”阮盛丰转过头看他,恶狠狠地地说,“我儿子不你操心!”
“有些药较为难得,但对阮阮……现在的情况很有。”
阮盛丰却不想听他的话,转头就要走。
反而是夏芙水转过身子看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劳烦你去取一趟了。”
郁桓垂头,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就脚步一深一浅地走远了。
阮盛丰看了眼郁桓的背影,冷冷气地说:“什么狗屁吉,什么都没做,就虚成那个样子,装给谁看啊?遭天雷的人又不是他。”
夏芙水低头看了看自的儿子。
虽然遭受了四十九道天雷,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儿子现在只是略有些发烧,鼻息也很虚弱,但所幸没伤到内丹,一切好,只需一段时的调养便能康复。
将药递给夏芙水后,郁桓转过身子,一步步地回到了屋里。
他有些无力地躺在床上,忽然发现枕头里有什么东西正硌他。
他将那东西抽出来,才发现是一个熟悉的本子。
是阮阮曾不让他看的好事记录本。
郁桓开这个本子,翻开了第一页。
今日好事记录:
第一件好事:我换新本子啦
第二件好事:郁桓醒来两天了,没有后遗症。
第三件好事:我们确定了婚礼就在五天后。
第四件好事:郁桓今天笑了好多好多次,我好开心。
第五件好事:今日又同郁桓说了好听的话,他听了好开心。
……
第十件好事:今天一天都和郁桓待在一起,活好好啊。
……
像是一根细丝线拉锯心脏,带来阵阵抽痛。
郁桓再也无法看去,只是闭上眼睛,紧紧地将本子抱在怀里。
体温不断攀高,意识逐渐混沌。
很快,他便昏死过去,陷入了漆黑孤冷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