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么疑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阳锋再来滋扰。”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管教他有来无去。”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哪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忙问:“甚么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闭气而死。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了。”说罢飘然而去。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一时徬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黄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上一坐。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此时连沙包也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团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鲁有脚生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玉帛,尽数赏他。”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推巨本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尔罕城却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郭靖点头不语。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着了。焦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快请鲁长老进帐。”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神。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难行?”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身出帐。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么?”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三人走到秃木峰下。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粘上。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轻笑。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却不是黄蓉是谁?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黄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了一个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