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一语不发,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紧攥着李玄贞衣领的手滚过一阵阵的战栗。
他看向旁边的亲兵,动作诡异。
亲兵跪倒在地,声音轻颤,朝他点头:“郎君,您不是在做梦!您没有疯!七公主还活着!”
李仲虔血红的眼睛闪现几丝亮光,“明月奴还活着……”
这些天他一次次梦见小七,梦见她伏在他膝前撒娇,梦见她高高兴兴地迈开腿学走路,梦见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的脸,双眼放光:“阿兄,你还活着!”
他梦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里哭泣,周围都是粗鲁的叶鲁部人,她哭着叫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他想救她,可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眼前只有一片灰茫茫的荒野。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找啊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她,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吃地笑:“七公主还活着呀?你在找什么?”
梦中的李仲虔欣喜若狂,对啊,他好傻,小七还活着呢!
醒来后,他呆呆地靠在山洞里,回味刚才的那个梦。
梦境有多美好,苏醒的那一刻就有多撕心裂肺。
千里之外的李玄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以为这又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亲兵跪在他脚下,告诉他这不是梦。
小七还活着。
李仲虔转过头,直视李玄贞,凤眸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寒光,银芒一闪,长刀落下。
李玄贞朝后飞掠,躲开了这狠辣的一刀。
“明月奴在北戎,李仲虔,凭你这几个人,怎么救她出来?就算你能救她离开北戎,你们怎么回中原?”
他立在雪地之中,面容沉静。
“没有向导,没有指引,你多久才能找到她?一年?两年?”
“李仲虔,我的人现在就在北戎牙庭,我有办法在两个月之内抵达伊州,你杀了我,谁带你去救明月奴?”
李仲虔瞳孔翕张。
李玄贞道:“你我之间的账,以后自有算清楚的一天。现在,我只想先救出明月奴。”
李仲虔收了长刀。
什么都比不上小七的安危重要。
小七,别怕,等着阿兄,阿兄来救你了。
第65章高昌
十天后,李仲虔、李玄贞一行人抵达沙州。
北戎颁布了禁边令,守卫极其严密,过往商队和行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
李玄贞早有准备,从凉州出发时提前做了部署,利用先前抓住的一名义庆长公主细作,伪造过所,伪装成北戎探子,以“为义庆长公主进献寿礼”的名义通过北戎守军的搜查,顺利潜过关隘,还一路大摇大摆入住北戎的驿站,走最便捷的快道,索要最好最快的马匹。
期间偶尔有守将怀疑他们的身份,被抓的细作便暴怒,呵斥守将,颐指气使,跋扈张狂,威胁说到了伊州牙庭以后请义庆长公主为他做主,把守将打发到萨末鞬吹西北风去。
萨末鞬比碎叶、康国、史国等地更远,物产丰富,商贾辐辏,它正好处于通往波斯的丝绸之路北道,无数商队途经此处,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源源不断运往西方,地理位置险要。北戎这些年极速扩张,瓦罕可汗对葱岭南北的所有富饶之地都垂涎已久,之前曾派出一支队伍远征,那支队伍最远到达萨末鞬,之后就没有讯息了。
北戎内部等级森严,大部分军士是平民出身,都怕被打发去萨末鞬送死。
守将本就将信将疑,见亲兵态度嚣张,不敢得罪了他,立刻放行。
细作告诉李玄贞等人,义庆长公主和亲突厥以后,先后嫁给老可汗父子三人,后来他们那一支臣服于北戎,义庆长公主落入北戎贵族之手,那个贵族正是海都阿陵的老师。
海都阿陵的汉文就是义庆长公主教的,他之所以对中原风土人情、各国朝堂了如指掌,得益于义庆长公主的倾囊相授。
一行人戴月披星,日夜兼程,天气越来越冷,四野茫茫,几天走下来都看不到绿洲的影子,随处可见遗落沙堆的马骨、骆驼骨,甚至人骨。
偶尔经过依靠绿洲建立的城郭,他们潜入城中向平民打探消息,一无所获,平民百姓都是一脸菜色,神情麻木,不敢和陌生人交谈。
他们怕问多了引起怀疑,只得罢了。
李玄贞脸色沉重。
越往西北走,他发现百姓的日子比他从前想象的还要艰辛。
沙州、瓜州现在失陷于北戎。一路行来,他们所见的百姓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全都被迫和北戎人一样辫发左衽,说胡语,行胡礼。北戎贵贱分明,底层百姓如同牲畜,境遇悲惨。
每当有北戎士兵路过,普通百姓就得避让到路边,恭敬行礼,不能直视。谁敢高声说话或是抬眼看北戎士兵,全被视为不敬,轻者被当众鞭笞,重者断手挖眼,下场凄惨。
李玄贞怕暴露身份,一路上遇到北戎士兵欺压百姓,不能上前阻止,只能默默咬牙。
有一次,他们看到北戎士兵驱赶着一队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出城,许多男男女女哭着从后面追上来,泪如雨下,嚎啕着和老人诀别,被北戎士兵赶了回去。
老人们老泪纵横,回头看一眼城中亲人,抹着眼泪走远。
城门前哭声震天。
李玄贞双拳紧握,问细作:“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被赶去哪里?”
细作小声回答:“北戎人崇尚武力,贵壮贱弱,每到冬季的时候,勒令各个部族六十岁以上、无力耕作狩猎的老者迁出城……免得浪费粮食。谁敢不从,必须按照规定上缴税钱,每口五两金,十头羊,或是一匹马,三石粮,二十张毛毡……”
对普通百姓来说,气候严寒的冬季,家家户户没有余粮,还得缴纳繁重的赋税讨好北戎人,去哪里凑集五两金换回老人?
老人也大多不想连累家人,只能被驱赶至气候苦寒之地等死。
城门口的一别就是生死永诀。
从中原来的众人听到这里,无不义愤填膺。
天下竟然还有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李仲虔眼神示意亲兵少安无躁,他们是来寻人的,最好别节外生枝。
他只想救回明月奴,其他人的死活和他不相干。
离了沙州,过五烽,穿过八百里荒无人烟的浩瀚沙漠,离伊州越来越近了。
这日,众人在一处被北风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堆下休息,李玄贞派出几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去高昌、龟兹等地。
李仲虔警惕地问:“为什么派他们去高昌?”
李玄贞以指在沙地上画了几条线:“这里是伊州,这里是高昌,焉耆,龟兹,这一带就是丝路北道,从前王朝稳定,在各地置州县,派兵驻守,那时商道沿途太平安稳,人烟阜盛,后来中原大乱,西域失陷,商道阻隔,如今这些地方大多臣服于北戎。”
“北戎风俗野蛮,以铁血手段镇压各个部族,纵容士兵抄掠商队,这些小国或许因为情势向北戎效忠,总有人还心向中原王朝,毕竟大部分王公贵族都是河西一带的名门望族之后。”
“既然我们要去北戎牙庭救人,不如派人去这些地方探探实情,看看能不能说动他们同我们里应外合,以后共同抗击北戎。”
李仲虔点点头,听明白了李玄贞的打算。
他们深入西域,孤立无援,是得先试着找几个帮手。
一来,以后假如被北戎人发现,可以先逃去这些地方。二来,有这些人的相助,平安回中原的可能更大。三来,自然是为天下计,为朝廷收复故土。
李仲虔并不关心第三点,救出李瑶英后,他会立刻带她回中原。
“还有一个地方,我可能得亲自走一趟。”
李玄贞手指点了点最北边的一个点。
“这里有一个佛国,让北戎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北戎可汗曾败于佛国君主之手,西域各国肯定各怀心思。”
李仲虔浓眉轻拧:“佛国?”
李玄贞抿了抿脱皮的唇,道:“王庭崇佛,他们的君主是位高僧,大约十一年前,他率兵击退北戎可汗,名震西域。”
两年前,李玄贞、李德和幕僚们商讨过收复西域的可能。
当时他们都认定,中原想要收复西域,等同于从日益壮大的北戎这头猛虎嘴里夺食。
此外,西域北边还有一座富庶的国度也不可小觑,他们的君主名声远播,深受百姓敬爱,一声号令,全国上下都能追随他奔赴战场。
李玄贞感叹道:“十一年前,北戎可汗正值壮年,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竟大败于佛子之手,这位君主天纵英才,若有扩张之心,势必是一大劲敌……好在他是个得道高僧,一心守护佛国,没有向外扩张的迹象。”
“海都阿陵诡计多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顺利救出明月奴。我先派人沿着高昌一路打听消息,若有必要,我亲自出使佛国,向佛子表明身份,请求他施以援手,佛国和北戎矛盾重重,我若以盟约相诱,他可能会同我们结盟。”
“到了伊州以后,假若事情有变,我们各寻出路,若能平安逃出北戎,就在佛国碰面。”
李仲虔这些年领兵打仗,胸中自有成算,虽然对西域了解不多,但是稍加思索就能看清现在的局面,一时心计飞转,权衡利弊,点点头。
李玄贞这一路上都很安分,在明月奴安全之前,他可以忍耐着暂时不杀李玄贞。
等救出明月奴后,他再动手。
……
当李仲虔几人穿过八百里沙漠,一路往伊州行去的时候,瑶英正在往南走。
为躲开北戎小王子一行人,他们连赶了几天路。
天寒地冻,冰封千里,目之所及,一片璀璨莹白,天际处雪峰连绵,山巅云遮雾绕,偶尔才露出一角嶙峋轮廓,绮丽壮美。
昙摩罗伽的苍鹰一直跟着他们,为他们充当斥候,警戒巡逻。
不管是晴天还是雪天,瑶英经常能看见它翱翔于高空的掠影。
这天,她看着苍鹰俯冲而下,落在苏丹古肩头,想起这些天一直惦记着的事,叫来齐年,问他有没有胡商卖信鹰。
齐年回想了半晌,摇摇头:“卖鹰的胡商不少,不过卖信鹰的没听说过。公主也想养鹰?仆可以帮公主打听打听。”
瑶英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心思。
驯养得忠诚的信鹰可遇而不可求,昙摩罗伽和海都阿陵的鹰都是从雏鹰开始驯养的,而且信鹰得熟悉环境才能派上用场,她就算能买到信鹰,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用处。
她眼巴巴地盯着苍鹰出神,苍鹰立在苏丹古肩头,锐利的眼睛扫她一眼。
瑶英轻笑,掏出肉干。
苍鹰瞥她一眼。
瑶英扭开脸不看它,掌心朝上。
不一会儿,掌心一阵细微刺痛,苍鹰叼走了她手里的肉干。
一人一鹰正玩闹着,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走在最前面的缘觉掉头往回奔驰,“是流匪!”
众人大惊,慌忙警戒,护卫拔出长刀,摆出战阵,将李瑶英护在最当中,齐年等人飞快爬上大车。
苏丹古回头,面具下的碧眸平静无波,朝缘觉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