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当知道阿娘又有了身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
他是兄长,他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妹妹刚出世就死了,来不及长大。
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疯疯癫癫,要他为她报仇。
李玄贞跪在母亲面前,含泪立下誓言。
他恨李德,恨这个乱世,恨所有人,他要所有人为母亲陪葬。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
第64章碰头
流水淙淙,槐荫浓绿,依依垂柳随风轻拂。
马车驶过跨河而过的长桥,停在河滩前,侍者护卫退了下去,郑璧玉掀开车帘,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贞可以下车。
李玄贞头裹平巾帻,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袍,跳下马车,亲兵牵来马匹,马鞍旁挂有箭囊包裹等物。
郑璧玉没有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淡淡地道:“殿下,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李玄贞回头看她:“玉娘,谢谢。”
郑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在还殿下当年的恩情。”
李玄贞想起那个男人,怔了怔。
桥边风大,郑璧玉抬手掠起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大郎,当年你没杀郑武,我很感激你。”
……
郑武是郑家的世仆,后来成为郑璧玉的护卫,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郑武送她出阁,看着她和丈夫步入青庐,洞房花烛。
郑璧玉从来没有多看郑武一眼,她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贤名远扬,注定要嫁入高门做主母,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垂怜家中奴仆?
她成亲的第二天,郑武离开了。
他上了战场,跟随郑家公子征战沙场,从最小的士卒开始,一点一点积攒军功。他英勇杀敌,很快得到升迁,但是乱世之中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终究只是谢家世仆,任他再怎么拼命,最后也只是郑家公子身边的小校尉。
郑璧玉的第一个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几天,郑武来找她了。
“女郎……赵家不是李家的对手……魏军过几天就能攻进城。”
他提着把刀,站在阶下,满身是血,神情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郑璧玉。
最后,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跟我走吧,我带着女郎离开,以后一辈子对女郎好。”
郑璧玉自小熟读女训,循规蹈矩,从来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决心,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走到郑武面前。
郑武心花怒放。
他们一句话没说,彼此对望了一会儿。
就在郑武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脚步声骤响,郑家派来的人混进赵府,找了过来,跪在郑璧玉脚下:“女郎,咱们家的远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将军帐下,颇受信重,郎君遣仆来告知女郎,魏军势如破竹,赵家气数已尽,请女郎不必惊惶,魏郡李大将军已经传下指令,魏军不会冒犯女郎。”
仿佛有阵风吹过,郑璧玉心头刚刚燃起的那把火立时熄灭。
她留在赵家,等待族人来接她。
郑武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不久,赵家覆灭,李家派人上门聘请,郑璧玉嫁给了李玄贞。
成婚那一晚,她坐在青庐之中,温婉端庄,李玄贞坐在她身旁,俊朗沉静,两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没有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贺喜的妇人也不由得面色讪讪,不敢出言调笑。
半夜时,红烛高悬,宾客都离去了,郑璧玉望着摇曳的烛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
李玄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你先安置吧。”
郑璧玉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