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丝般的细雨当中,柳如是撑着一柄油纸伞倚门而望,远处的景物在烟雨中变得朦胧起来,就连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都不那么棱角分明了。
作为名动江南的女子,柳如是艳名远播,素有“秦淮八艳之冠”的称号,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的追捧,为搏美人一笑往往不惜一掷千金,曾留下多少风流故事。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早已不复当年的景象。
柳如是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每当对镜之时,看着已爬上眼角的鱼尾纹,柳如是就忍不住的长吁短叹顾影自怜。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使人间见白头,她知道自己已经青春不在。
她老了。
遥想当年罗衫轻舞,一曲《临江仙》唱的余音绕梁,无数豪客为之倾倒,仿佛黄粱一梦……
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柳如是竟然没有认出此人,稍微呆了一下才终于认了出来:“韵儿妹妹,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柳如是号称秦淮八艳之冠,顾韵儿是秦淮四绝之首,同为风尘女子,二人本就相熟已久,之所以没有认出她来,就是因为顾韵儿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顾韵儿了。
也怪不得柳如是认她不出,眼前的这个顾韵儿早已不复当年的艳丽温婉,更没有了以前的锦绣华衫和精致妆容。她穿着一件很寻常的布裙,连首饰都没有佩戴,一头青丝很随意的挽了一个髻,胭脂水粉一概不用,露出最原本的素面容颜,就好像是个最普通的良家女子。
无论多么朴素,良家女子都比艳丽的妓家要高贵的多,这是本质上的区别。
“柳姐姐安好。”
“韵儿妹妹安好。我早就听说韵儿妹妹不在这秦淮河上讨生活了,想是有了好的归宿,为何又回来了呢?”
对于烟花女子而言,纸醉金迷不过是过眼云烟,最终的归宿才是最要紧的。
顾韵儿已经在秦淮河上消失很久了,原以为她找到了有情郎早已过起了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柳如是甚至暗暗的祝福过她多次,想不到她又回来了。
想来也是,一入烟花之门,就是终生洗不去的最大污点,无论多么艳丽妩媚,终究脱不去这一个“妓”字,就算是从了良,又有几个能落个好下场的呢?
当年的柳如是跟随了才情卓著的钱谦益,金盆洗手曾引得多少小姐妹羡慕眼红,现如今却……哎,不说也罢。
“我是来看看柳姐姐。”与柔弱无依的柳如是相比,顾韵儿反而多了几分飒飒之意,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干练沉稳的气息:“顺便找钱老大人办些事情……”
顾韵儿和钱谦益素无往来,她能有什么事情?
柳如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笑道:“险些忘记了,韵儿妹妹是大旗军的人,乃是女中伟丈夫巾帼真豪杰,想来是有军国公务在身的吧?”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公务,就是送一封信。”
“韵儿妹妹,你脚上的泥总算是洗干净了,我却……哎……”
顾韵儿确实是秦淮河上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但那是从前,现如今的顾韵儿已“成功转型”,早已脱胎换骨,由下九流的风尘女子一跃成为“战士”了。
韵儿姑娘这个“士”字,没有一丁点的水分,含金量十足。想当年,连李大帅都亲自给她授勋,承认她是为国为民的忠勇之士,对于任何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而言,这绝对是一份做梦都不敢想的殊荣。
能与名动天下的绝死勇士比肩,与匡扶大明的将帅同台授勋,这份荣耀已隐隐盖过了击鼓战金兵的梁红玉,古往今来仅此一人而已。
虽然很多风尘女子都自称是“卖艺不卖身”,以“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自居,事实上哪个不是一身的泥垢,终生都洗不干净呢。
什么秦淮八艳,什么风尘四绝,全都是苦命的女子罢了,也就只有这一个顾韵儿算是真正脱离泥潭洗干净了脚上的淤泥。
“光顾着说话了,竟然让韵儿妹妹站在门外。”柳如是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而又不失热情的微笑,左手擎着伞,右手虚虚一引,示意顾韵儿进门。
“韵儿妹妹稍坐,我去备茶。”
时辰不大,当柳如是捧着茶盘出来的时候,已换上了一身更加素雅的衣裙,并没有特意的梳妆,仅仅只是在凤回头的发髻上插了一朵迎春,无形之中平添了几分雅致的气息。
二人相对而坐,柳如是用一个很优雅的动作,不紧不慢的将成套的茶具一一摆开。
同为出身红尘的女子,顾韵儿同样精通这一套“茶艺”功夫,这是以前在花船上的时候招揽顾客的手段。
柳如是当然不必在顾韵儿面前卖弄自己的“茶艺”功底,完全就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而已。
先用沸水烫过杯盏,然后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细细擦拭,又慢慢的将清水缓缓注入,放在一个精致的小手炉子上慢慢煮沸……
她的这一道动作不疾不徐不温不火,每一个动作都轻灵飘逸柔美至极,足见茶艺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这些日子,韵儿妹妹到何处去了?”柳如是轻舒双手,将一杯清澈晶莹微微泛绿的茶汤递到顾韵儿的手中、
“我到军校去了。”
这个回答让柳如是有些惊讶:“是吴山军校么?”
“是。”
“想那吴山军校,难道不应该是传授兵家之事的学堂么?韵儿妹妹去学那行军打仗的本事,难不成还想做大将军?”柳如是轻轻的笑着,声音又细又柔,如同那飘荡起来的雾气一样。虽已上了些年纪,依旧有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柔美,微微的笑意仿佛清风吹开春水。
这样的笑容,顾韵儿也会,以前她总是这样笑,总是笑的如同春风拂面,既不会显出一丝轻浮,更不会让人有任何的不舒服,总是能够显得优雅从容恰到好处。
看着眼前的柳如是,顾韵儿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的想起了她自己:以前的我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李大帅都亲自给韵儿妹妹授勋过,怎么说也可以算是李大帅手下的敢战之士了,就算是学习兵家战法也在情理之中。”柳如是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暖春时节的阳光那样徐徐荡漾开来,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柳姐姐误会了,军校里边也不全都是传授阵前厮杀的本事,还有不少其他的学识。我学的是《情报学》。”
“甚么叫做《情报学》?”
“这个……”顾韵儿忽然发现,要想对柳如是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她只能含含糊糊的说道:“差不多就是教人如何做一名细作吧,柳姐姐这么想就可以了。”
“细作?那不是要潜伏、刺探的么?据说细作是顶顶危险的,往往要深入敌军之中刺探消息,一旦败露就会……”
《情报学》可不仅仅只是潜伏、刺探那么简单,而是一门复杂高深的系统化工程,这里边的学问浩淼如海大了去了。
“柳姐姐说的那些是执行细作,我做的是内勤?”
“这细作还分什么内外不成?”
“当然是要分的,我这样的内勤,多是做一些翻译、整理事宜,其实就相当于是一个文书人员,只不过比较特殊而已……”
顾韵儿在军校里边学习的情报学,仅仅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从去年年前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主要负责密码的编制、回译,整理、归档等等工作,是一个内务文职人员,有点类似于后世的“机要员”的意思。
“要照这么说,韵儿妹妹已经算是李大帅身边的近侍了吧?”
“不,军校中没有近侍的说法,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士兵,现在的军衔是三等尉。”
士兵?
对,就是士兵!
现在的顾韵儿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得到过荣耀勋章的有功之士,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兵,她的名字就在大旗军的兵册子上,她已经拥有了正式的军籍。
在大旗军中,军籍这东西的重要性无论怎么形容都不算过分。比如说李吴山本人,他那个所谓的大元帅只不过是一个称号,忠勇公则才朝廷给他的爵位,这些东西和大旗军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虽然他确实是大旗军的最高指挥者,但那只是他的职务罢了。单纯从政治面貌上来看,不管是李吴山本人,还是那些战功卓著的将领,其实和顾韵儿是完全平等的。至于职务和权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有韵儿妹妹巾帼英豪,也算是古今辉映了。只是……那军中多是些粗鄙的厮杀汉,仅只妹妹这一个女儿之身,总是有些不方便……”
顾韵儿笑了:“大旗军中的女子不在少数,光是我们情报内务司就有二十几个,其他方方面面的姐妹加起来,我估摸着总不会少于三百人的样子吧。柳姐姐不要忘记了,当年的绝死勇士当中就有很多女子呢。”
军校中确实有女兵,虽然人数有限,却已有了些规模。
女子参军,虽然极其罕见,在大明朝却不是那么无法理解,白杆兵的秦良玉不就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将么,而且战斗力相当的不错。
“也不知韵儿妹妹前世修了甚么功德,既然有这么好的机缘。若是我也能有妹妹这样的福气,那就好了……”插在发髻上的那朵迎春微微的颤动着,缭绕的水汽当中,柳如是的面容就好像是沉浸在薄雾之中,连讲话的声音都低沉了很多:“旁人都说我好运道,其实这其中的苦楚,以韵儿妹妹之聪慧,就算是不用我说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
对于很多人来说,柳如是嫁给钱谦益都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以后就可以老老实实的过安稳日子了。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钱谦益的年纪给柳如是当爹都显得太老了些,而柳如是并不是钱谦益的夫人,甚至连小妾都算不上,不过是个侍姬罢了,地位低下的很。若是回到老家去,以柳如是的“妓户”出身正室夫人肯定不会认她这个人,而且一定会拿大棒子把她打出来。寄居于金陵宁城,开销极大,而钱谦益又被罢了官职,其实根本就是柳如是在养着钱老大人,原本积攒下来的那些大多已花销干净,昂贵的首饰与器物已经变卖的差不多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偏偏钱老大人有是好喜好排场的,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了……
若仅仅只是日子清苦一些,倒也没什么,自要紧的还是男女感情问题。
二人的年纪相差太大,最初的结合原本就不是什么情投意合,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是天上的嫦娥也早就厌烦了。更何况柳如是早已不是青春年华,虽然谈不上人老珠黄却已早就大不如前了,钱谦益对她也就愈发的冷淡起来,甚至经常在外面花天酒地几天几天的不回家……
对于钱谦益钱老大人而言,在外面又多了几个红颜知己,本就是一桩风流韵事,才子佳人的故事不正是无数读书人的梦想嘛。就柳如是而言,却已经隐隐的看到了自家的悲惨下场……
当年是钱谦益赎了她的身子,若是这个时候离开,定然会落下骂名,所以柳如是也就只能这样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了,早已不对将来抱有任何幻想。
柳如是的日子,表面上看来确实很风光,至于真正的情形到底是什么样子,也就只有几个很要好的闺中好友可以知道一些真相了。
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嘤嘤的说道:“都是前世欠下的债,只是我命浅福薄罢了,怪不得别人,只能忍着受着,什么时候死了才算个完……”
看着黯然落泪的柳如是,顾韵儿就忍不住的想起了自己:如不过是因为当年那机缘巧合的缘故,柳如是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日。还好,总算是找到了大旗军这个归宿……
“柳姐姐,你若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我这边倒是有个章程。”顾韵儿很爽快的说道:“你也可以到军校中去……”
“我?我这样的出身……韵儿妹妹终究有李大帅给的勋章在手,我又有什么?”柳如是哀叹道:“我这娇弱的女子,又是人老色衰……那吴山军校是何等的地方,里边全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真豪杰,又怎么会有我的立锥之地?就算是我想去,人家又凭甚么收留?”
“凭我!”顾韵儿很有把握的说道:“我可以给刘姐姐做介绍人,由我做担保,军校不会不收你的。”
“可是……到了那边,我又能做个甚么?我使唤不动刀枪,也不知什么兵家战法……”
“难道我就懂了,我与柳姐姐还不是一样的么?”和自艾自怜的柳如是相比,顾韵儿则显得飒爽了很多也果断了很多:“终究不过是事在认为罢了,只要刘姐姐真心想去,总是能有用处的。旁的先不去说,柳姐姐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在我们内务司女班当中做个文书总是能行的吧?”
在这个时代,识字和不识字的区别很大,真的很大。
“最要紧的是,在军校之中,没有人会因为你我是出身风尘而有丝毫轻慢之心,大家都是有志一同的兄弟姐妹,皆是为了我族之长兴而努力,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句话立刻就让柳如是的眸子里闪耀起了异样的神采:“真的?”
作为出身风尘的女子,她最担心的就是被人看不起。若真如顾韵儿所说的那样,无论男女大家都是有志一同的兄弟姐妹,那简直就是天堂了。
“这种事情我会胡乱说的么?在军校学习两年最多三年,就可以入军籍,到了那个时候,柳姐姐就是为国效力的忠义之士,纵是到了百年之后,也会有个堂堂正正的说法!”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生百年就是为了这个么?
柳如是不敢奢求可以和顾韵儿比肩,毕竟她拿过李大帅的勋章。只要能洗脱了身上的污泥,只要能落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也就够了。
虽然这话想法很强烈,但现实却依旧冰冷残酷:“老爷……也不知道老爷会不会允许我这么做。我若是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做女人难呐,外畏公议内顾名行,总要方方面面全都想好了才可以……”
“柳姐姐,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就是太怯了。”柳如是说道:“你是你,钱谦益是钱谦益,他不允许的事情你就不做了?他不允许你活着难不成你就真的去死不成?再者说了,他在外面那么多的红颜知己,早巴不得你赶紧走呢。”
“可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只要柳姐姐愿意跟着我走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理会!”顾韵儿很有把握的说道:“我知道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