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去探望庆姐儿, 沈延卿下午的门诊到四点半的时候就停了号,就这样也还是忙到了将近下午六点半。
从医院出来, 天色已经微暗, 夕阳留恋着人间,正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没有早晨的匆忙、中午的闷热和夜晚的疲倦, 各家食肆门前都已经开始招揽晚餐的客人了 。
沈延卿一边开车, 一边还分心去向想今晚吃什么,又要给庆姐儿带什么。
一直开到杜氏楼下, 也没想出点什么来。
江汨罗接到他的电话时, 何固熙和杜明还在顶楼会议室开会没出来, 离开他办公室之前, 她特地去秘书室交代道:“一会儿告诉何总跟董事长, 就说我先走了。”
“好的, 小姐慢走。”一位秘书一面应,一面跟着将她送到电梯口。
江汨罗从电梯出来,可能是已经有人通风报信, 即便她一下午都待在办公室哪儿也没去, 还是有不少人认出她来, 不时有人向她问好。
她都一一笑应了, 直到坐进沈延卿车里, 才猛松一口气, 将笑脸放下来。
“这是怎么了?”沈延卿有些奇怪的看她一下, 发动车子,掉转车头。
江汨罗摇头苦笑,“笑得很累啊。”
边说还边搓搓自己的脸, 惹得沈延卿一阵轻笑, 怎么都停不下来,她一瞪过去,他就解释道:“十五也是像你这样搓脸的。”
江汨罗一滞,撇撇嘴,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沈延卿问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过去,江汨罗想了想,庆姐儿现在很多东西都吃不下了,“牛奶还能喝,买箱牛奶过去罢。”
牛奶是在医院里头的小超市买的舒化奶,沈延卿拎着,和江汨罗一起往住院部走去。这里他还算熟悉,以前来会诊过病人,记得肿瘤科是在五楼。
正是晚饭前后,走廊上有不少人来人往,都是拎着饭盒送饭的,还偶尔可见病人在护工或家属的搀扶陪同下在走廊散步,遇到熟悉的人就打声招呼。
和一对父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听到那位父亲道:“我这个肺癌你们就不用浪费钱抢救了,活不了几天了,我昨天还梦见你妈,说做好饭了,叫我过去吃饭......”
他儿子似乎不愿意听这种话,急急打断道:“爸你胡说什么呢,你不想看大孙媳妇进门啊,净说这些丧气话。”
老人笑了一声,笑声有些虚弱,“好,不说了。”
江汨罗不敢细听下去,拉着沈延卿急急忙忙往前走走。到了庆姐儿住的那间vip病房,杜管家已经回去了,只有杜妈一个人在那儿,还有一个另外请的护工。
庆姐儿醒着,看起来精神还不错,靠在摇高的床头上,一边打点滴一边由杜妈喂着营养粥,怀里抱着一个粉红豹玩偶。
听见推门声,她立刻不安分的探头看出去,见到江汨罗和沈延卿进来,眼睛放光的笑起来,“阿罗,阿罗!你来找我玩吗?”
“是啊,我们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乖乖吃饭。”江汨罗哄着她。
沈延卿将带过来的牛奶递给一旁的护工,转头仔细打量着庆姐儿的脸色,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他差点都不敢认,的确像江汨罗说的那样,情况不太好了。
“......沈先生!”庆姐儿抬头看见沈延卿,愣了愣,似乎有些想不起来,江汨罗刚要提醒,她就又兴奋起来了,“阿罗没骗我呢!我乖乖被刺扎沈先生就会来看我了!”
“杜妈,我的朋友都来啦!”
她扭头看着杜妈,笑得露出牙龈来,兴奋非常,杜妈又喂了她一口粥,笑着应是,“庆姐儿真厉害。”
庆姐儿听了就得意的摇头晃脑。
江汨罗跟沈延卿见她心情好,也跟着放松了不少,只是庆姐儿到底是和江汨罗更要好,眼睛一直跟着她转,倒将沈延卿忘到了一旁。
沈延卿看了眼她身上的引流袋,又看看她抽屉里的药,然后跟江汨罗低声道:“我去趟医生办公室,一会儿再过来。”
江汨罗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沈延卿刚出门,杜妈就回来了,“咦,沈先生呢,回去了?”
“没有,他去......医生办公室了,可能是去了解一下情况。”江汨罗想想还是照实说了。
杜妈也没多想,反倒感慨了一句:“沈先生真是有心了,董事长还让我看着你们,说是怕他欺负你呢。”
“......我姥爷?”江汨罗有些惊讶的看过去,似乎有些不信。
杜妈就嗯了声,没有解释太多,江汨罗觉得有些古怪,但接着庆姐儿就又拉了拉她的手,也就没继续问。
沈延卿从病房出来,直奔医生办公室而去,路过护士站,听到一个护士问今天哪个医生值班,另一位护士应道:“柳泉柳医生。”
听到这个名字,沈延卿眉头一挑,这么巧,竟然是熟人。
医生办公室里挺安静的,只有三四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里面,看起来也不忙,还有人正捧着手机在问同伴今晚点哪家奶茶好。
沈延卿在门口敲了敲门,“请问柳医生在么?”
办公室里四个人一起看过来,三双眼睛里闪烁着疑惑,因为不认识是谁,只有一个人看着他面露震惊,半晌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思议的走向门口。
“哎呀呀,让我看看这是谁大驾光临了???”
说着伸手就要搂他,沈延卿连忙一躲,失笑的朝他翻个白眼,“注意点形象。”
柳泉嘁了声,“装什么装,当年咱们一个宿舍的,谁不知道谁啊。”
他和沈延卿是同班同学,大一就住一个宿舍,虽然后来研究生阶段各自攻读了不同方向,但也还是住在一起,说起来都同居过好多年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这边,有会诊?”
沈延卿摇摇头,“陪女朋友来看看她家里人。”
柳泉愣了愣,他和沈延卿不同单位,有些事也就不知道,记忆还停留在以前,想半天也想不起沈延卿女朋友是谁,“你女朋友......嗯,是那谁来着......”
沈延卿继续摇头,“不是,我跟她是今年才刚在一起的。”
柳泉闻言又错愕片刻,才想起可能他出事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于是笑笑道:“能让你动心的,肯定很漂亮罢,怎么不一起过来介绍我认识认识啊?”
“着什么急,等结婚的时候你自然就见到了。”沈延卿随口反驳道,也不等对方惊讶完,继续道,“我想看看你们56床的检查结果。”
“......56床?”可能是太吃惊了,柳泉还有些没回过神,反应有点迟钝。
反倒是个学生提醒他:“张医生管的vip,今天早上病例讨论的那个。”
他这么一提醒,柳泉就想起来是谁了,杜庆庆,临床诊断是肝癌,特殊之处是她有精神分裂病史,而且是杜氏集团那个杜的杜家人,刚来的那天连院长都惊动了。
可是刚才沈延卿这小子说他是陪女朋友来看家里人的?
柳泉忍不住又睁大了一圈眼睛,“......你女朋友姓杜?”
“不是,姓江。”
不是就好,柳泉闻言松了口气,觉得命运之神还没对自己坏到底,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沈延卿继续道:“但她姥爷姓杜,杜氏的杜董事长。”
柳泉:“......”我感受到了来自命运深深的捉弄:)
他转身将一本病例甩他怀里,“自己看。”
态度一下就变差了,沈延卿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做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你的好命伤害了我。”柳泉坐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叹了口气,“看看你,马上就要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喽!”
说完故意啧啧几声,一脸柠檬精的表情看着他。
沈延卿撇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没接他这话,主要是自家事自己知道。
病历夹翻开,沈延卿先是粗略扫了一眼医嘱,没什么特别的,又继续往后翻,仔细比较着庆姐儿自入院以后几次检查结果,还有病程记录,这时才发现庆姐儿其实已经确诊了半年多,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病了。
而这次入院的时间......
他的目光落在入院时间上,应该是那天他看到有人去佳禾花园接庆姐儿的第二天,距离现在已经起码两个月了。
可为什么江汨罗说她是今天才知道的?杜家不像对她和庆姐儿之间的来往不知情,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前一个多月都不叫她来看,非要等到今天?
是庆姐儿主动提出,还是因为她经过这次抢救后他们真的觉得她要不久于人世,才不得不让江汨罗来看她?
沈延卿摇摇头,想不明白,好像哪个解释都说得通,他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检查结果上来,几个重要指标一直在升高,而且速度很快,癌细胞已经出现了多处转移,加上他刚才观察到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你们今天病例讨论了?”他想了想,把目光又放回柳泉身上,“都怎么说?”
柳泉瞥他一眼,“少跟我玩心眼,你不就想问她还有多久么?”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如果她没有转移,还不好说,可是你看看检查结果,加上她原本治疗精神分裂症服用的大量药物对身体造成的伤害,而且你也知道,肝癌这种癌跟很多癌症不太一样,经常确诊就已经晚期......做好准备罢。”
这和他想的差不多,沈延卿点了点头,又和他说起别的事来,没过多久,在他要回病房去的时候,江汨罗找来了。
“庆姐儿睡了。”江汨罗解释道,“我就想来看看她的......”
沈延卿点点头,先给她介绍柳泉,“我大学室友,柳泉,杨柳的柳,泉水的泉。”
顿了顿,继续介绍:“我女朋友。”
江汨罗忙点头道:“柳医生好,我是江汨罗,56床的家属。”
这话说的就是要了解病情的了,柳泉干脆直入正题,将病历夹拿过来,给她讲庆姐儿的情况,最后说的就是刚才跟沈延卿说的那几句。
江汨罗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安心了,因为事情已经不可避免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并且无法减缓进程,那就只能,“以后我们多来看她罢。”
从医院出来,她这么跟沈延卿说道,沈延卿想起最后要走时又返回病房看到的庆姐儿睡得并不安稳的脸孔,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阿罗,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大概每个从医的人,对自己身边的人都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与祝福,因为这才是最难得的,你总要活在这世上,才能谈其他。
江汨罗认真的点头应了声好,又有心调节气氛,笑着问他:“你猜我今晚要不要回去?”
沈延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不回去你要去哪儿?不好吧,太晚了不安全。”
江汨罗立即失笑,觉得这人真是个傻子,别人家男朋友听见女朋友这么问,早就打蛇随棍上说那就不回去了,就他,还问去哪儿。
她瞪着眼,佯做恼怒,“不安全那我要你这个男朋友做什么?”
沈延卿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试探着问:“......那你的意思就是......今晚可以在外头留宿?”
江汨罗瞅着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的嗯了声。
“真、真的?”
喜讯突如其来,沈延卿有些不敢信,又连着追问了几次,江汨罗烦了,干脆道:“我是怕你不能在外留宿,要不然算了吧,我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这人一手环住了腰肢,再使劲一托,她的双脚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离开了地面,吓得她呀的惊叫出声,“......做、做什么?”
“阿罗。”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她身体的重量放在自己身上,不太能使劲的右手也很努力的托住她,腰微微后仰,让她能俯视自己。
江汨罗揪着他的衣领,尽管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周围空无一人,她还是害怕被看见,“......快、快放我下来!”
“我们去哪儿?”沈延卿依言将她放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江汨罗脸有些红,抿着唇,眼神都有些许躲闪,“京洛。”
是市内有名的那家星级酒店,沈延卿得到消息,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就把人往车里塞,“那还等什么,快点上车。”
江汨罗哭笑不得,“......还没吃晚饭呢。”
他闻言一笑,“去了那边再吃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