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延卿搬家的日子定在周六。

周五晚上他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带得不多,都是常穿的, 衣柜有个小隔层, 他轻轻一拉,门就打开了。

里头挂着两件白大褂,一件长袖, 一件短袖, 胸口都印着军区医院的名字,衣兜处沾着蓝黑和红色的墨水痕迹。

这是两件旧的白大褂, 穿了有五六年了, 后来他去医工, 又领了新的。

“姓李都收拾好了?”封悦上楼来看他。

沈延卿应声快了, 伸手把两件白大褂都取下来, 递给封悦, “妈,你帮我处理了罢,反正都是旧的, 不穿了。”

封悦微微一怔, 接过来, 打开看看, 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才点头嗯了声。

她摸了摸白大褂的口袋, 摸出一个金黄色的笑脸胸章, 递过去, “有东西呢,你怎么也不看看。”

沈延卿转头接过,看了一眼, 也想不起胸章的来历, 于是把它往床头柜抽屉里随手一扔,转身去书房。

封悦跟着他过去,替他搬着桌上那些要带走的书籍,抱怨道:“这多重啊,又不是不回来了,带那么多干嘛。”

“我要看的。”他耸耸肩,应道。

封悦白他一眼,将一本厚厚的编程书籍放进纸箱里,又拿起另一本书,看了眼封面的书名,愣了愣。

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把它也放进去,听到他问:“妈,我带初七一起过去住可以不可以?”

“可以啊,本来就是抱回来陪你的。”封悦笑着点了下头,又有些感慨,“你也要提前预习一下怎么带孩子啦。”

沈延卿一撇嘴,“它是只狗子,憨吃酣睡的,能多难带。”

“可它不会说话呀,就跟小朋友一样。”封悦把一本新的外科杂志放进箱子里,想起他的小时候,“以前我带你不也一样,什么都靠猜,我跟你爸都是第一次当爸妈,也走了不少弯路。”

她顿了顿,伸手抚着他的肩膀,“别看你爸对你凶,其实是他对你期望太大,他总怕你在蜜罐子里长大会不思进取……”

“我知道的。”沈延卿轻轻打断她的话,反手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妈,我都懂的。”

只是从小就在沈长河的严苛要求下长大,父子俩之间注定了不可能无话不说。

封悦也不强求这个,只要他心里有数就行。

“好啦,搬家那天我要上课,你爸要去花城出差,要不要叫小周来帮你?”

“不用,就一点东西我自己可以,妈,我带两盆花走?”

“挑两盆就要开了的,对了,江医生那边花怎么样了?你问问,要是有你帮着解决一下,还有啊,你一个人住,一定要按时吃饭,多休息……”

封悦几次叮嘱,搞得好像他出去住了就不回来了似的,沈延卿无奈,又只能听着。

转眼就到周六,天气很好,江汨罗从自家阳台看出去,可以看到有珠颈斑鸠停在楼下的树枝上,跳来跳去。

不过气压略微有些低,已经四月份了,清明的雨眼看着就要到来。

她往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姑姑江媛,“干啥,大清早的打电话回来,遇上事儿了?”

江汨罗还没吭声,她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我早就叮嘱过你,改改你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牛脾气,做人难得糊涂知不知道,哪有那么较真的……”

想起这些年她一直干的事,江媛就觉得糟心。

“你这样不肯改,以后结婚了日子怎么过?要遭婆家嫌弃的!”

江汨罗抿抿唇,随意说了句:“那我就不结婚了呗,陪你跟姑父养老。”

“你敢!?老娘打断你狗腿!!”江媛一听就炸了,提高音量凶巴巴的吼了句。

江汨罗失笑,“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很久没打过电话给你了,问候一下。”

江媛嘁了声,“我好得很,家里也屁事没有,你少矫情,有那时间不如赶紧出去转转找个男朋友!”

江汨罗哎呀一声,还没说话,就听她火急火燎的道:“行了行了,没工夫跟你瞎扯,我得去进货了。”

“那你注意安全啊,开车别太快。”江汨罗连忙提醒了一句,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直接挂了电话,一阵“嘟嘟”声传来。

江汨罗叹了口气,刚要放下手机,它就又响了,是表弟梁睿打来的。

“姐,我在网上定了个新款的乐高,写的你家地址,今天快递要到了,你帮我签一下,我到时候过去取啊。”

“你怎么不写你自己的地址,懒死算了。”江汨罗扒扒头发,吐槽道。

梁睿嘿嘿笑了两声,“我这不家班呢么,军区医院要换新系统,我们正忙着修改跟查bug呢,下个月就要调试了。”

“而且我还给初一跟十五买了猫爬架,也是今天到,姐你自己装啊!就这样,我要忙了,拜拜!”

又是一个对方先挂电话的通话,江汨罗耸耸肩,把手机放到一边去。

喂猫的时候想到梁睿说的工作,军区医院,她没记错的话,沈先生就是那个医院的罢?

哦对了,他今天要搬家来着,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

她本来想问问,可刚喂完猫,又接到了另外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你是汨罗罢?江夙生的女儿?我是你郑叔叔,哎……对,我刚从外地回来,听说你找我,明天上午有空,在办公室,有事的话你可以过来找我。”

和江汨罗通电话的人叫郑树,是她多方打听之后找到的父亲江夙生的大学同学。

江汨罗的父亲江夙生,按照姑姑江媛的说法,是个背叛了组织的坏人,辜负了警校对他的培养,在毕业参加工作后不到一年就突然消失了,江媛一度以为他失踪了。

她报警找过人,但对方过了将近一个月后委婉的告知她和丈夫,不要再找江夙生,他已经不在警察队伍里了,很多人也在找他。

江媛由此怀疑江夙生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就是一个在小县城出生长大,读到高中就读不下去书的小人物,在那之前连青县都没出过,没什么眼界,也不敢去深究江夙生的踪迹。

江家的江夙生失踪了的消息在周围人中传开,渐渐就传成了他干了坏事逃亡了,警方正通/缉他呢,没见都不敢回来么!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江媛想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因为她也不知道江夙生到底干嘛去了,渐渐的,连她也信了这个说法。

可没办法,日子还要过下去,尽管这日子过得艰难,尤其是她男人在一次开车运货途中出了车祸,双腿废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又过了三年,突然有天深夜,来了个男人敲门,男人很高大,一股凛冽的气势,强行塞过来一个包裹,江媛打开一看,差点要吓昏过去,里头包着个孩子!

孩子大约三四个月大,面黄肌瘦,她哆嗦着问这是谁的孩子。

男人回答说:“这是江夙生的女儿,从汨罗抱回来的。”

江媛怔了怔,这才试探着问:“我哥他……在那儿干啥啊?他还是警察吗?”

她还想问江夙生为什么不回来,她嫂子又是谁,可男人声音低沉,带着警告,“不是,不该问的别问,危险。”

说完就走了,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江家就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

那会儿江媛跟丈夫梁东山还没孩子,也没法叫小奶娃喝母乳,只好买来奶粉喂她,奶粉也买不起太多,要配着米汤一起喝。

半年后,一封挂号信寄到江家,邮戳盖的是汨罗镇邮政局。

江汨罗不知道姑姑照顾她有多艰难,但想来面对的流言蜚语肯定不少,因为她小学的时候还有小孩子说过她是野孩子。

还说什么:“你爸是通/缉/犯,你是通/缉/犯的小孩!”

江媛那个时候拉着她的手去找那些孩子家的大人:“你们放屁!我们家超市就是用阿罗她爸的抚恤金开的,你们见过哪个通缉犯拿抚恤金!?”

“再胡咧咧,老娘把你们家的兔崽子狗腿都给打断!”

江汨罗那时候年纪小,看不懂什么叫色厉内荏,回了家迫不及待的问是不是真的,小孩子嘛,当然希望自己的家长是大英雄啊。

可是江媛摇摇头,戳着她的脑壳,“你不要再想你那死鬼爸,我问了的,他连警察都不是了,怎么可能还有抚恤金,要我说,他八成就是犯了事了。”

“你可别学他,读了那么多书,国家跟学校辛辛苦苦培养他,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嘁!”

江汨罗问:“那你为什么刚才说那是抚恤金?抚恤金是什么东西?”

“抚恤金是给有功劳又死了的人的家里的,你死鬼爸没有!人家是给你买奶粉的,肯定是回去想了想觉得你可怜呗。”

“我跟你说,你出去可别说漏嘴了,不然难过的是你,阿睿又不可能每次都跟着你,你姑父是个瘸子,我又要做生意,你被欺负了都帮不到你。”

她懵懵懂懂,谨遵教诲,然后发现日子真的好过了不少,之前没有人再说她是通/缉/犯的女儿了。

经年后再想,江汨罗不免感慨,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至少当年的青县民风还算淳朴,要是在大城市,江媛的说辞肯定唬不了人。

既是有功之人的家属,怎么也不见哪个部门关照关照?

一直到初中,她无意中发现家里还有一个牌子,看样子跟电视剧里警察穿的制服上贴的那块东西很像,也是一串数字,她又去问江媛,然后被江媛骂了一顿。

“叫你不要惦记你那死鬼爸咯,你怎么不听!?你要摆脱他的阴影啊,不许再拿这个东西出来!放回去!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但江汨罗还是记住了这串数字,随着年龄增长,又到了容城读书,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她又不傻,很容易就想到了江夙生失踪后发生的一切有些蹊跷。

她问过江媛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江媛说是被人从汨罗抱回来的,那原本在容城工作的江夙生为什么会在汨罗?

按理来说,江夙生跟江媛同胞兄妹,父母早逝,他们相依为命长大,感情应该很好,他结婚生女为什么不告诉家里?

她也问过江媛,江夙生当年参加工作到底是在容城哪个单位做的什么事,江媛说他没提起过,为什么不说,是忘了说,还是不能说?

总之奇奇怪怪的,这极大的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并且她潜意识里觉得,姑姑说的,可能不是事实。

不是说江媛故意骗她,而是连江媛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再后来,她试图查过江夙生的警号,结果却是查无此人,也没有这个号码,为什么没有?

就算是被别人用了,那也应该有一个人啊,难道是被封存了?

疑团越来越多,江媛知道她在查江夙生的行踪以后,很反对她的做法,“他都死了,你找他干嘛,要是活着,你也不用找,几十年不回来,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就当他死了算了。”

可江汨罗不愿意,“那是我爸,我都没见过他,我连我妈是谁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事还不许啊?”

“不管你,你别把自己作死就行,也不许光顾着找他荒废了学习跟工作,不然……”

“打断我的狗腿呗。”

“知道就好!”江媛说这话的时候,不停的翻着白眼,并不相信她能查出什么。

从高中江汨罗就开始在课余做兼职,攒了钱,再大点就想办法试图找到江夙生的踪迹。

一连找了几年,终于在有汨罗当地人的帮助下,打听到一点消息,镇子小,现在会去那儿的人也不多,更别提三十年前了,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对当年一个外地的外姓人到来过的事还记得一些。

但线索也就到这里就断了,江汨罗一年半前停止了去汨罗的行程,转而想到要找江夙生当年的同学打听情况,或许能知道他的工作单位,然后可以找到他曾经的同事。

事情并不算顺利,因为江夙生当年的三十多个同学里,有超过一半的人不在容城,很难寻找,还有的已经因公殉职或者因病去世,能找到的寥寥无几。

郑树是能找到的人其中之一,他在容城许县的镇派出所当所长。

得知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江汨罗松了口气,不管如何,总算又有了一点消息。

她呼了口气,终于又想起沈延卿来,看看时间,已经中午了,于是意思意思的发了条信息,“沈先生,你已经搬家了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边回复得很快,“我下午三点左右搬,到了给你信息,谢谢江医生。”

江医生:“……”喂喂喂,我只是客气客气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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