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敌之战,关键就在于圈地—
天亮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若真的可以,我多想长睡不醒,脑袋埋在沙子里,逃避一切问题。我想萧暄在这点上肯定与我心有戚戚焉。
云香和桐儿没有我的忧愁,一是因为今天有场面恢弘气势干云的百万雄师大阅军,二是宋子敬终于回来了。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恐怕陆怀民也忙得没时间逼婚,萧暄可以偷得几日闲了。
桐儿她们见我没什么精神,硬是拉着我去城墙上看阅军。
滚滚沙场,艳阳高照,天高地阔,旷野风长。东齐男儿血气方刚,铠精剑锐,豪迈勇猛,气吞山河。
这是我第二次看阅军,也是第二次看到萧暄乌甲红袍,高头大马,背后飘扬着鲜艳帅旗,将他衬托得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碧血黄沙连陌天,旌旗卷尘烟,英雄男儿豪气万丈。
我一夜没睡好,风一吹就头痛。想必萧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头盔遮住了他的黑眼圈。人前他依旧威风凛凛挺拔于马上,而我则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免被熟人问话。
就这么一躲,竟然让我听到几个女人在八卦。
“听说燕王要娶陆家小姐了。”
“是吗?这事不是没定吗?”
“王爷又不是傻子,这多好的买卖啊!”
我笑,谁都知道这是一桩好买卖。萧暄卖身陆家,换取问鼎天下的筹码。当年刘秀对阴丽华多好,还不是照样娶了郭圣通。
当然,萧暄不娶陆颖之未必就赢不了这场仗,不过多花十几二十年罢了。到时候英雄见白头,换成他的儿子继续打江山。而且他的儿子未必是我的儿子,我才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刀枪里讨生活呢。
我望着城下密集如云的士兵,兵器铠甲折射阳光发出鳞片般的白光来,那股雄发之劲直逼云霄。我和他的儿女之情在这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
我曾同萧暄说,你要不争这天下,就偏安在西遥城,也活不过十年。我那个时候不想萧暄死,现在更是不想。
“可是我听说……”我听到那个女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她的同伴在笑,“得了,若是喜欢,早就收了,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哪里比得上陆家小姐呢?”
“说得也是。啊,那可不正是陆家小姐?”
我一听,随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远处沙场上,一个火红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陆怀民跟前,然后轻盈矫健地翻身下马行礼。
“果真是陆小姐呢。”
“到底是簪璎世家的豪门闺秀。说是她还训练了一支女儿军。”
“哦?女人也打仗?”
“好像是负责后勤运输什么的,总之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王爷可真是好福气。”
我转过身去,悄悄离开了人群。
云香连影子都不见了,八成找宋子敬去了。女大真是不中留,宋子敬冲她温柔地笑笑,她的魂就没有了。
鸣玉公子固然好,满腹珠玑儒雅英俊风度翩翩,可宋子敬清高得犹如天边的一朵云,从来不肯为谁停留下来。
那么不切实际。我看她注定了要伤心的。
自己的小院子很静,我适应了刚才热闹的耳朵里还余留着一片轰隆声,在大脑里不停地回响。上帝造人时偷工减料,没有给耳朵安上一个开关,于是人类凭空多出来许多烦恼。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面临把握不住的爱情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悲哀在心里酝酿,再由心脏通过血液把这感受输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小华。”宋子敬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宋子敬走进来,风尘仆仆。
我笑了一下,“外面太闹了。你这一路顺利吗?”
“挺好的。”宋子敬说,“青娘已经回到了朱山王身边。”
“那真好。”我诚心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人家朱山王也是明言了只愿意要她一个的。
宋子敬背着手走过来,看了我半晌,说:“我听说你和王爷谈过话,不欢而散。”
我扑哧一声笑了笑,很勉强,很苦涩。
“先生很八卦啊。”
宋子敬的眼神,温柔里带着怜悯和疼惜,十分温暖,却让我有点无法适从。
“小华,王爷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心里一片凉,“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握六合而制宇内,执扑敲而鞭笞天下,多娶几个老婆根本不在话下。我的苦恼本来就应该只是我的,他都是被我拖累的。”
“你别说气话,我也不是来教育你的。”宋子敬说,“男女之事,没有对错,只讲情愿。你不情愿,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是啊,我不情愿,他要顾及我,又要顾全大局,弄得他也很苦恼。归根结底,是我太不知趣,不知道容忍退让。”
“没人叫你忍让。”宋子敬说,“王爷娶你为正妃,我是支持的。”
我嗤笑,“拜托,陆大爷会舍得他那宝贝女儿做妾吗?再说我也不傻。我什么身份,陆小姐什么身份。妾大一头压着我,我这正妃算什么?再说了,我压根儿就不想有别的女人插进来。”
“你……”宋子敬愣了愣,“也是,女子总会这么想,只愿夫君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王爷他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份……”
“我知道他什么身份。”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宋子敬的话,“我也知道我这想法在你们男人看来,是痴心妄想。不过做人总有原则,而且要把原则坚持到底。我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更要坚持。宋先生,你或许不明白,可也不用想着说服我了。”
宋子敬语塞半晌,窘迫又无奈。
“那么,王爷知道你的意思吗?”
“我已同他说了。”
“你要他在你和陆家中选择其一?”
陆家,而不是陆小姐。宋子敬的这个说法非常巧妙别致呢。
“我没明说,但是是那个意思。”
“王爷怎么说。”
“屁都没放一个。”我心情太坏,以至于爆粗口,“算了,反正我自己心里也一团乱,不求他立刻做出判断来。”
“王爷他,也有他的难处。”宋子敬斟酌着说,“他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他还是一个领袖啊。”
我冷眼看着宋子敬,几分无奈,几分怨怼,几分凉薄。他是来找我表态的。
宋子敬是个完美的下属加助手,他自然会让上司朝着最正确有利的方向走。政治和战争是容不下半点儿女情长的。
我别过头,看着檐下一盆开到极致就要凋谢的菊花,默默无语。
宋子敬说:“王爷也是人,他终会有顶不住的一天,那个时候,即使不是陆小姐,也会是张小姐王小姐,名门闺秀多的是。他为了权衡各种不同的利益,就需要握住那些送上来的筹码。小华,到时候,你就是谢小姐,代表了谢家,和那些女子一样,被放在天平上衡量比较。那时候你们的感情还会单纯如初吗?也许,他一生只爱你一人,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娶你一人。”
我突然有点恨宋子敬,他做得比我还绝,把什么都从我的角度讲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不需要别人说给我听,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我不想听到别人说。
宋子敬走过来,“小华,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跌坐在榻上,把脸埋进手里。
之后一连十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萧暄。
越风每日来我这里取药,跟我说,王爷忙。
我漫不经心地,只顾做自己的事。渐渐地,越风也不同我解释了。
为东军士兵检查身体一事,已让我忙得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萧暄即将娶陆颖之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同萧暄的关系,虽然低调,但是有心人还是看得出端倪,这下就跑到我这里来看热闹。
不过我可不是柔弱无依任人欺凌之辈,拿我当笑话看,那就得付出看笑话的代价。于是免费赠予腹泻生痘长斑秃顶皮肤瘙痒等各种药粉,让他们充分享受到谢家药房一日游的乐趣。最后也顺便给那位提议让我做侧室的刘大人下了一点通气散,让他跑了一宿的厕所。
侧室?
真是的,你才侧室,你们全族谱都侧室!
几番下来,虽然把人全得罪光,但是耳根彻底清净了,多日来积压的抑郁之气也得以发泄出去。
秋天已经很凉,可是我从军营体检队伍里奋斗了一天回来,满身是汗,一脸风尘,狼狈不堪。
刚回到医署,就见手下一干副手干事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哗啦一下把我围住。
我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得力助手丽云拉着我的手说:“姑娘不在的时候,有人上门来了。”
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上门来撒野?
丽云说:“是陆小姐,她说要来看看,到处走,甚至还要进你的药房,我们可是拦都拦不住……”
我脸色一变。
我的药房,非请勿入,这是明文规定。即使是萧暄本人都严格遵守,我不同意他就得在门外站着。这陆颖之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
一个助手冷哼道:“怕是故意这么干的!”
我排开众人,先去把那位陆小姐请出我的药房才是。
众人簇拥着我来到药房前。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亲兵,见到这阵势,直觉就摸上腰间的佩剑。
我没好气,医署女人多,看热闹是天分,赶都赶不走,有什么办法?
我去推门,两个士兵刷地把剑一拔,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是干吗?进自己的房子都不行了?
丽云性子火暴,立刻大叫:“你们要干吗?闯了我们姑娘的药房不说,还要杀人吗?”
这丫头嗓门大,一通喊下来,两个士兵尴尬地收回了剑。
“姑娘言重了。”屋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我的士兵不认识敏姑娘,一时护主心切,才有所冒犯。我这就代他俩向敏姑娘赔个不是。”
说着,门打开来,一位个子高挑、衣裳华丽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仆妇。
我微微仰着头看过去。
陆颖之是个美人。鹅蛋脸,肌肤白皙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秀眉带着英气,双目明亮如星,红唇丰满鲜艳。她今天一身紫衣,乌黑头发高束,插着一支碧玉簪,竟是男儿打扮。
的确是个艳若桃李又英姿飒爽的美人。
我笑了笑,“陆小姐。”
“敏姑娘。”陆颖之笑得很亲切。
只是我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失望与不屑。
陆颖之说:“我早就听父亲说姑娘您为军士操劳的事,我一直想见您一面,好当面领略一下慈心圣手的风范。”
“惭愧,”我把一缕松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朵后,“太仓促,没有什么准备,让陆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陆颖之笑着说,“我刚才还看了姑娘的药房,可真是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姑娘真是好才学啊。说起来,我一直对医学颇有兴趣,姑娘可否考虑收我为徒呢?”
我劳累了一天,又渴又饿,只等打发了她好去洗澡吃饭,没心思多啰唆。
“陆小姐说笑了。我徒有虚名,其实才疏学浅,没什么可教的。”
陆颖之身后的老妈子立刻不悦地皱了皱眉。
我才对她俩没有好脸色。你就要抢我的男人了,我还对你赔笑脸,我还没圣母到这地步。
陆颖之尴尬地笑,打圆场,“看来敏姑娘收徒弟很严格呢。”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没心情应酬。
“陆小姐,我不是不收徒弟,而是您身份太高,我收不起。还有,我这人有条小规矩,不欢迎外人随意进出我的药房。所以还请陆小姐移步。”
陆颖之一愣,她身后的老妈子已经跳了出来。
“放肆!有你这么对我们小姐说话的吗?我家小姐看得起你才来结交,你别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许嬷嬷!”陆颖之轻喝一声。下人这样嚷嚷,她也很没面子。
我侧过身去,恭敬地打算把陆颖之请走。
她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敏姑娘,我以后注意。”
“没事。”
没以后了,最好再不见你。我这人小肚鸡肠很记仇,即使你最终没抢走我的男人,我也不会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陆颖之走过我身边,突然踩着一块松砖,身子晃了晃,我顺手扶了她一把。她客气地道过谢,带着家丁姗姗离去。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萧王爷一袭苍青色朴素衣衫,腰束银灰云纹带,身材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不喜欢学时下年轻人把头发垂下来,而是全都高束,用一支古朴的白云玉簪插着。那还是我逛街时买来送他的,不值很多银子,他却常常戴着。
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莅临寒舍,我正穿着里衣在剔牙。
我俩对望,然后萧暄转身,我滚回屋里换衣服。
忙了好一通,才把萧王爷请进了屋。
“我这里晚上只有果汁和白开水。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暄选择喝橙子汁,“孙先生都仔细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哦。”我也坐下。
萧暄喝了几口果汁,说:“今天陆颖之回去后就上吐下泻。”
我手一抖,水洒了一点出来。
萧暄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我说:“我才不屑干这事!”
“当然不是你。”萧暄说。
“但是别人都以为是我!”我摔开杯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萧暄叹气,“大夫看了,说是吃错了东西。陆颖之身边的佣人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没有吃东西,又说你碰过她。”
我猛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我若能这么厉害,早就下毒药了!”
“小华。”萧暄站起来想拉我。
“别碰我!”我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怎么?你这就来兴师问罪了?陆怀民要把我怎么样?打下监狱严刑拷打?啊?燕王爷?”
萧暄面色灰白,双眼如寒潭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怒气。
“你不信我?”他低声怒吼。
我打了一个哆嗦。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直着脖子叫回去,“陆怀民给你气受了,你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了我相信你没做!”
我冷笑,“你可真信任我?也许真是我干的呢?杀人要偿命,不划算,那我就让她小病一下好了。”
萧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里一片无奈和痛楚。
“你不会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我哼道,“她无辜,干吗带着悍仆闯我药房?”
萧暄无奈道:“这婚事是她爹的主意。她也不想和你把关系弄僵。”
我一股怒火烧到头顶,“这才几天就开始为她说话了?她要不想嫁你,就该回家寻死觅活断发出家去,而不是假惺惺地跑我这里来摇橄榄枝。我告诉你,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一万倍!”
萧暄忽然笑了,“你这醋吃得好凶。”
我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没用,萧暄,你这招已经没用了。”
以往有口角,不是他就是我,开个小玩笑退让一步,顿时海阔天空。但是这次已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敲响了警钟。
以往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在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上给情敌让位的。
萧暄为难地叹息,“小华,我是不清楚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清楚,我心里,”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这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永远?
我当场就想立刻反驳他一万三千字的论天下无永远,可是还是忍住了。
他说得那么真切,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那么,我的醋火也该有个限度,当收便收了吧。
男人,是要给他面子的。就像汽车需要加油,狗得喂肉骨头一样。
真是忍得气血翻涌,难怪那些武林高手临时住手收功都会喷一口血出来,原来不是夸张煽情。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陆老爷子怎么说?”
萧暄说:“陆怀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希望你能去给陆颖之看看病。”
我扬扬眉,看病?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两军共欢。萧暄还需要陆怀民的支持,所以不得不折腰装孙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还给他惹麻烦。不论是不是无辜,他都两面为难不好做人。
性高气傲如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陆怀民对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让一个指挥千军的王爷被我指着鼻子骂,够惊世骇俗的了。
不过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我叹息。
陆颖之已经睡了,不过有点发烧。布置得素雅高贵的闺房,红纱帐低垂,香薰袅袅,睡眠中的陆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我同陆夫人说:“脉象很稳,没事了。睡一觉调理一下就好。这几日饮食要清淡些。”
陆夫人很年轻,是后妈。她听了我说的话,放下心来,向我不住地道谢。
我轻轻走了出来。
院子里有人。高大魁梧,两鬓斑白,英武不凡。
是陆老爷子。
陆怀民背对着我,正在拭剑。仔细专注,犹如对待至宝。
他喃喃自语:“人总有几样珍藏心爱之物。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美酒,而老夫心中至宝,便是小女。手中这宝剑陪伴我冲锋杀敌二十年,乃是颖之她娘的嫁妆。我早已发誓,若有人胆敢伤害颖之半分,定叫他血染宝剑来偿还。”
我站在他背后五米远处,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汹汹杀气,那柄剑在幽暗之中散发出冰冷幽森的白光,激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咬紧牙关,对陆怀民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袖手而去。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几乎是跑的。我哐啷一脚踹开门,没理迎出来的云香和桐儿,就一头扎进被子里。
牙齿咬得太紧,咬肌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冲了上来。
心里难受,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和眩晕中拼命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使劲摇我,喊我的名字。然后一股热流从胸前涌进来,顺着经脉游走。
我喘过气来,很快出了一身汗。
扶着我的人松开运气的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把我整个人紧箍在怀里。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吻细细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鼻尖上,我伏在那人怀里深深地呼吸着。
良久,萧暄问:“好点了吗?怎么了?”
“没事,跑得急了点。”我应了一声。
“王爷。”越风在外面叫。
我反射性地把萧暄搂住,觉得自己这时候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暄一愣,立刻搂紧我,柔声安慰道:“没事。我不走,我陪着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浅浅熏香的气息。
“他……陆怀民,对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我。话说回来,他的确瘦多了,也黑多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真的?”萧暄有点不放心。
“当然没事了。”我冲他努力地笑了笑。
萧暄疑惑地看了我好久,才慢慢放下心来。他抱住我,脸颊贴着我的发顶。
“王爷?”越风又叫了一声。
萧暄皱着眉,把我抱得更紧。
我无奈,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忙吧。”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轻笑,“你忙你的事吧,早点休息。”
萧暄放下心来,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你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着,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起一阵浅浅的风。
我慢慢倒回床上,眼睛一片酸涩,觉得烛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在脸上。
陆颖之本来就是吃坏了肚子,调理过后,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
云香说,那陆颖之仗着父亲的关系,这几日一直紧黏在萧暄身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
桐儿更气,道:“偏偏别人还说她能为王爷出谋划策,把她夸得像个神仙一样!这帮人,我们小姐鞠躬尽瘁时,他们的眼睛是瞎的啊。”
“算了,”我打了个呵欠,继续磨药,“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别去凑热闹就好。”
陆颖之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她是将帅之女,幼承庭训,精明从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最主要的是,她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好父亲。
爱情是让不来的,我倒是想和她争,可是我有资本吗?而且宋子敬说得对,没有陆小姐,也有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我面对的是一整个阶层。
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现在谁再和我说陆颖之自己不愿意嫁萧暄,我自己砍脑袋给他当凳子坐。
萧暄回避婚事,陆颖之就主动追缠上去,到处制造流言。当流言流传一千遍,自然就成事实了,生米也就成了熟饭。
她要不想嫁萧暄,她干吗那么勤奋?
云香和我手下的医护人员同仇敌忾,结成同盟,而且大概为了激励我的斗志,天天把陆小姐的最新动向汇报给我,标准的狗仔队架势。
陆小姐陪王爷练兵,和某位少将过了招,王爷大为赞赏;陆小姐作了一首诗赞美士兵勇猛杀敌,王爷连声称好;陆小姐向王爷推荐了许多年轻俊才,王爷喜出望外。陆小姐长,陆小姐短。
陆颖之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当初柳明珠也缠着萧暄,哭哭啼啼春花秋月,萧暄避之如大麻风。陆颖之就很清楚萧暄的喜好,武能提枪上马,文能吟诗作对。爽朗干练,从容大体,这才衬得了萧暄的气度。
我冷眼看着,萧暄,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桩八卦倒是让医署里的女人们充分活跃了起来,用以打发战前闲散的时间。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回花边人物,这滋味不好受。
早先说过,我是个小人,自己不爽也不让别人快乐,于是吩咐下去:未雨绸缪,伤药库存需达到原先的三倍。众人哀号阵阵,叫苦连天,医署里的女人们都扎进药房做苦工,终于再没了精力说长道短了。
我喜气洋洋地巡视药房慰问劳动人民: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现在的辛苦,换来的是士兵们将来能回家与亲人团圆,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啊。让我们共同努力,将最好的药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人吧!
众人嗷嗷叫。
我在医署吃了晚饭才回家,灯下,清秀小佳人正在缝衣服。
“谁的衣服?”我问云香,“别又是郑文浩的吧?”
云香双颊泛出红晕,点了点头。
我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总见你三天两头,不是帮他缝衣服,就是帮他做鞋子。”
云香咬了咬下唇,说:“他缠得我没办法嘛。再说了,他身边的确没人能帮他做针线的。”
我倒在床上发懒,“你最近倒同他走得近了。”
云香的脸刷地通红,“别胡说!”
我笑,“说又怎么了?许我被人说,就不许我说人?”
“我可没说你!”云香急了,“他们在外面说你骄蛮清高,我都还同他们吵过架呢。”
“哦?”我坐起来,“外面都把我传得这么坏了?”
“可不是吗!”云香气得两眼水雾,“小姐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她们还这么说你!”
我急忙安抚她,“她们?都是太太小姐们吧?我救的都是士兵的命,那些女人又没受过我的恩惠,嘴碎一点也是正常的。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云香气呼呼地把手头衣服一摔,站起来,“我就是不服气。我一路跟着你从京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到底也是堂堂谢——”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二小姐,十条街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了!”
云香不甘心,真的哭了起来。
我啼笑皆非,“我有那么惨吗?我又没跟着冲锋陷阵的,两年下来,事业男人都有了。好吧好吧,现在男人告危。这有什么办法?陆颖之太厉害了,她有个能上天入地的老子呢。”
云香一听我提就来气,“王爷都不帮着你!”
“他?”我苦笑,“他自顾不暇呢!陆老爷子老当益壮,可不是好应付的主。”
云香恨恨道:“小姐,你太好欺负了!”
“可不是吗。”我躺在床上,自嘲地笑。
“王爷会为你放弃江山吗?”云香突然问。
我一愣,随即在床上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
这姑娘实在太天真可爱了。
可是一阵大笑之后,余留下来的只有绵长的悲凉。
而就在女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桩八卦中时,最终的战役提前爆发了。
我押送新制好的药入仓库,看到军营里的士兵竟都整装待发。秣马厉兵,为了什么?
“演习吗?”
“不是,”士兵回答,“三十万赵军压境了。”
赵军垂死挣扎,想在最后时刻先发制人,谋求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
或者是为其他?
我去见萧暄。还在几层门槛外,就给一个陌生的小兵拦了下来,问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还有,这几层关卡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小兵说:“陆元帅下令重新整顿警备,各处增设关卡,加紧巡逻……”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马上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洋洋得意。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了,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于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就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地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在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券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象呈递了过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是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地问。
我挤了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耷拉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
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