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知道自己在做梦。
眼前梦境纷杂。
一会儿是一个大红配大紫的中老年妇女推搡叫嚣着:“我就摘了怎么样,谁叫你们种在外面不种在屋里,你们报警抓我啊!……呸,少用心脏病吓我,我还高血压冠心病呢,我要有什么事你们赔都赔不起!”
一会儿是几个华服双髻的少女指指点点地嘲笑:“瞧她那一身土气,田舍奴就是田舍奴,粗手粗脚的,穿上锦衣还真当自己是侯府千金,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儿,还妄想赶走四姐姐呢。”
梦中的景象如蒙太奇,一会儿是口沫横飞的蛮横妇女,一会儿是目下无尘的古代闺秀,两种不同场景穿插交织在一起在眼前闪现,林福头疼得厉害,想喊想叫想骂人。
呼……
林福猛地坐起,心头窝了一团巨大的火气,气得她浑身都疼。
真的,她从小到大就没生过这么大得气,就好像把二十五年来积攒的火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如彗星撞地球,嘭一声在心中升起巨大的蘑菇云,让再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淦他娘的!”
哑着骂完了,才惊觉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对劲儿。
锦缎床幔、蝶穿牡丹屏风、回字纹木窗棂,紫檀案桌上妆奁凌乱摆放,同样是紫檀的雕花木施上搭着一件妆花缎锦衣。
林福坐着一动不动,只转动着眼珠子,心中有一个猜测。
她记得,她心脏病发……
所以……
现在……
一下子,她脑中涌现出许多记忆,让她头疼得忍不住低吟一声软倒在床上,闭上眼整理脑中纷杂的记忆。
她是林福,先天性心脏病还是熊猫血,小时候住医院比住家里的时间都多,像一个易碎的瓷器,家人怎么保护都嫌不够。
她多少次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是妈妈强忍悲伤的模样以及爸爸的唉声叹气,所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狂喜不悲痛不愤怒。
她喜欢上了种花种草种菜,因为植物很顽强,有一点阳光雨露就能肆意生长,她很喜欢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她大学时报了农学专业,然后修了作物栽培学及耕作学和作物遗传育种学双硕士学位,读博时专攻育种,跟着导师一起做课题。
三年的研究眼看就要出成果了,偏偏附近的农家乐来了一群大妈,不知怎的竟跑到他们农大的试验田里,把他们组的研究课题都给摘了。
作物被摘了,他们小组三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害得好几个人都得博士延毕,她是其中之一。
小组成员报了警拦着那些大妈不让走,大妈就各种撒泼、强词夺理,她十几年从未有过大波动的情绪,生生被这些无理搅三分的大妈们挑起,怒火中烧。
然后……
死亡的感觉太不好受。
窒息,即使用尽全力呼吸也束手无策,眼前忽黑忽白又突然五光十色的纷乱色彩,宛如回顾了自己寡淡的生平,寒冷、黑暗、可怕……
林福止不住颤抖,用力睁开眼,再一次环顾屋中摆设,还是锦缎床幔、蝶穿牡丹屏风、回字纹木窗棂。
她整理着脑海中多出来的一份记忆,把之前的可怕回忆挤到角落。
——
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小在农家长大,虽然物质不太丰富,但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哥哥也都疼爱她,父亲甚至花费了高额的束脩求着村中私塾的夫子给她启蒙。要知道整个村庄的女孩儿就没几个识字的,更别提去读书的。
然而几个月前,几个外乡人路过她住的村庄,她当时挽起裤脚下地帮父亲哥哥干活,右边小腿上的胎记被其中一个外乡人瞧见,然后外乡人向她和她父母问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过得一月,村里就来了一个车队,一名高大贵气的中年男子自称西河林氏、爵位东平侯、单名尊,是她的亲生父亲。
林福回忆到这里,竟觉得这些情节非常熟悉。
右小腿上的胎记、东平侯、亲生父亲、阿福……
这不是她前几天看的一本小说的情节么?
那小说是一个师妹推荐给她看的,说是书里有个和她同名同姓的角色,她看了五十几章都没有看到师妹说的那个角色,秉持着“既然花钱买了全本,就不要浪费”的原则,她耐着性子看下去,终于在第一百零一章时看到了“林福”这个名字。
书里的“林福”就是个工具人,用于侧面描写恶毒女配究竟有多恶毒,恶毒女配的妈究竟有多脑残。
工具人林福和恶毒女配林嘉蕙出生时被抱错。
那年关中大旱,皇帝迁都洛阳,文武百官随行。东平侯林尊时任兵部郎中,也在随行之列,东平侯府的家眷一同迁往东都洛阳。
东平侯夫人聂氏身怀六甲竟也一路颠簸跟着去东都,在过虢州弘农县林家村时提早发动,不得已借住当地农户家生产。
因林强媳妇也快要临盆,家中备有一些接生之物,便选了他家,送上一小锭金子作为答谢礼。
聂氏不是头胎,但因为早产,生得艰难。哪知当天晚上林强媳妇也发动了,一下子两个产妇,有一个还难产,稳婆手忙脚乱一个头两个大,东平侯府的下人与林强来帮忙的嫂嫂们抢厨房大灶都吵了起来。
好在两人都平安生产,都生了一个女儿。
谁知造化弄人,两个女婴不知怎的就抱错了,本该是农家女的那个成了千娇百宠的侯府千金,真正的侯府千金则长于农家。
之所以会被发现两人抱错,是因为东平侯府的嫡系血脉无论男女右边小腿上都会有一个胎记,那胎记像极了一只展翅的鸟儿。
这件事除了侯府主子就只有主子的几个心腹知道,外出办事归来路过林家村的侯府大管家林忠就是其一。
他看到了林福腿上的胎记,惊讶之余不动声色到林强家套话,并跟林家村其他人打听他们家,心中有了猜测,连夜赶回京城报与东平侯知晓。
东平侯听了自然是大吃一惊,暗中让人查养了十几年的嫡女的胎记,果然没有。
他将此事告知母亲,侯府血脉不容混淆,老夫人立刻就让儿子去把真正的孙女接回来。
至于假千金,东平侯原是打算将她送还给林强家,彻底拨乱反正。但东平侯夫人聂氏哭闹着不肯把人送走,直说养了十多年的贴心女儿虽然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母女之情不是假的,把人送走,这是要剐她心头上的肉啊。
这么闹上一闹,东平侯就妥协了。
老夫人就知道儿子会对聂氏心软,又看聂氏闹得不像样,林嘉蕙又一副垂泪可怜的模样,思忖着偌大的侯府多养一个人不至于养不起,待她出嫁送一副体面的嫁妆也不是送不起,遂让假千金依旧留在侯府当做嫡女教养,就当是聂氏生了两个女儿,东平侯府还能因此得一个仁义之名。
东平侯要侯府血脉不混淆,老夫人要仁义之名,聂氏要继续母女情深,假千金要锦衣玉食不受苦,所有人求仁得仁,却没有一个人问“林福”要什么。
她在乡野长到十二岁,日子肯定是比不上高门大户,但也是有滋有味,阿爹阿娘疼爱,哥哥们宠着,阿翁阿婆、伯父伯母们对她也很好,同村的小伙伴都喜爱她、喜欢和她一起玩耍。
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说自己才是她亲爹,然后把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高门深宅中。
那里的人脸都是假的,当面亲亲热热,转头就笑她是个田舍奴,笑她的口音,笑她一身土味儿。
那个说是她亲生母亲的人,满脸心疼抱着她哭说她这么多年受苦了,实际上眼神是冷的,满满的嫌恶中透着一丝复杂。
那些说是伺候她的婆子侍女也都不把她当回事,做事拖拖拉拉或者干脆就不做,还奚落她,背地里都叫她田舍奴。
林福整理好这个十二岁小姑娘的记忆,忍不住就皱了眉。
小姑娘生了病,发着高烧竟然没有人管,高烧致痉挛晕厥后,因为机能紊乱,竟就这么猝死了。
呵……就这,还能自称仁义,“仁义”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被这么道貌岸然的一家子赖上。
林福又饥又渴,掀开被子,下床去找点儿水喝。
这个身体因为生病而软绵绵使不上劲儿,她软手软脚走到桌边,一提桌上的水壶……
竟然是空的!
林福又想口吐芬芳,可是干痛的嗓子不允许。
她因为严重的先心病要控制情绪,十几年发过大的火气,不想一气就气了个究极版的,那些手贱的大妈、害死小林福的一大家子,两个人的十几年的怒火全都聚齐在了一道,把她气得是头晕眼花。
林福觉得自己就要被再一次气死了,发泄地将手上的空水壶往地上狠狠一掷——
水壶被摔得粉碎,瓷器摔碎的清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悦耳。
她把目光转向桌上的几个杯子,费了老大力气把它们扫落,
乒乒乓乓——
那声音听在耳中就一个字——爽!
难怪好多人吵架喜欢摔东西,原来摔东西真的很减压。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转瞬间,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孩儿跑进来,看到满地的碎瓷器,惊叫:“五姑娘你这是干嘛,好端端摔摔打打是要作甚?害得我们要打扫,瓷器割到手了怎么办!你皮粗肉厚无所谓,我们可不是田间地头里长大的……”
林福冷冷地看着跑进来的绿衣女孩儿,不等她叫囔完,抓起桌上放茶壶的托盘,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扇向女孩儿的脸。
啪——
漠不关心的血脉亲人,阳奉阴违的婆子侍女,所有人,都是杀害小林福的杀人凶手!
林福摔在了地上,睚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