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三问谁能答出,分明是胡搅蛮缠!”礼部右侍郎在一片静默中,忽然出言大声斥道。

他的话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不少人出言挺礼部右侍郎。

袁志美在吵杂声中高声说道:“在座诸位答不出,就言胡搅蛮缠,以为别人都答不出吗?”

礼部右侍郎嗤笑:“袁郎中以为谁能答出?”

袁志美说:“屯田司所有人皆能答出。”

“既然袁郎中说屯田司所有人皆能答出,”尚书右丞说道:“不如就请你们屯田司说说国朝九百九十屯都种了什么。”

尚书右丞倒是精明,不言小麦生长期,林福专门种小麦的,哪能不知道这个。也不言那什么酸什么霉,这些名字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都是林福让几个道士搞出来的。

他就言九百九十屯。

他可不信,屯田司不差卷宗就能说出所有屯田都种了什么东西。

“河东道,大同军四十屯,东二十二屯小麦与高粱轮作,中十屯大豆粟米轮作,西八屯种麻;横野军四十二屯,北十八屯萝卜大麦大豆小麦轮作……”

林福声音清亮,吐字清晰,雅言说得风雅悦耳,尤其是一些转音,柔柔软软,让人听得很是舒服。

她双手握着笏板站在大殿上,抑扬顿挫说着国朝九百九十屯所种之物,腰背挺直,下巴微扬,眉眼全是自信的风采。

她仿佛会发光一样。

秦崧看着这样的林福,目光根本移不开。

她太好。

“……如此,杨右丞还有什么疑问吗?”林福嘴角噙着笑,微微偏头看着礼部右侍郎,又补充了一句,“此乃屯田司官吏的基本技能,每一个屯田司官吏都要熟知,在说到某屯时要立刻说出对应的作物及田垦程度,身为屯田司官,尤其是实验室中的一员,肩负国朝仓廪丰实重责,我们可是一刻不敢懈怠。见笑了。”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尚书右丞一口老血就哽到了喉咙口。

谁能想到林福还真能把三百六十一州九百九十屯的作物都记下来。

林福在心里哼笑:虽然周朝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但粮食作物也就那么几种,经济作物虽然多一些,但屯田种的种类也不算太繁杂,气候、纬度、水文等等都是作物种植的制约因素,从北到南统共也就几块大区,还是很好记的。

当然了,还要归功于她超强的记忆力。

就是这么嘚瑟。

“术业有专攻,所谓监官,若是连实验室之人的基本技能都达不到,有何用?监管何事?”秦崧出言道。

秦峻一看老大说话了,立刻跟上:“将实验室从屯田司移开更是笑话,屯田司掌屯田政令,实验室为屯田之辅,两者相辅相成,分开了反倒不美。文侍郎提出此议,也不知是何企图。”

礼部右侍郎一脸冤枉表情,愤慨道:“三皇子,下官不过是希望让实验室心无旁骛做事,不再出现政令失误、淮南道粮食欠收之事,实为陛下分忧,三皇子此言,下官担不起。”

秦峻冷笑:“是为陛下分忧,还是有私心企图,文侍郎自己清楚,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在工部听事,这些人就心心念念把实验室从工部移走,是何居心,当他是傻的,看不出来么!

“三弟,文侍郎此举亦是为实验室着想。”秦峥说:“此次淮南道五州粮食欠收,说到底还是与屯田司政令失误有关。”

“太子此言,臣不认。”林福冷声说:“屯田司政令发得明明白白,扬州刺史自作主张,就言屯田司政令失误。那楚、滁、濠、和四州又是如何说?”

袁志美说:“屯田司并没有给四州下发稻米研究的政令,四州却胡乱施为,以致稻米减产,实为草菅人命。”

林福说:“此事尚未盖棺,太子却归责于屯田司政令失误,是否太过武断?”

袁志美说:“虽说人心向左,然太子殿下为君,最该一碗水端平。此事陛下已让御史台、大理寺去查,还未出结果,太子就给屯田司定了罪,实在是让臣等寒心呐。”

林福高举笏板,朝皇帝深深一躬,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哭腔,高声说:“陛下,臣请陛下主持公道。”

林·影后·福已经上线。

虽然她是朝官,但也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还是个孩子啊,居然就被这么多人围着欺负,欺完甲事欺乙事,欺完乙事又无缝切换欺甲事,她好委屈,委屈大发了。

秦峥原本被袁志美林福一人一句夹攻,搞得怒极,不想林福转脸就一副要哭的样子,直接把他搞懵逼了。

同样懵逼的还有其他朝臣。

这……这是要哭?

一群大老爷们儿忽然意识到这个牙尖嘴利的林员外还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就很方。

紫宸殿里成了大型懵逼现场。

而林影后似乎眼睛都红了。

林尊那叫一个气——你们这群糟老头子,逮着我家闺女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当我这个爹不存在么!

原本林尊是秉持不过分插手儿女工作,只在需要的时候及时给予一定的帮助。

但现在女儿都被欺负哭了,林相公忍不了了,出列,先向皇帝告了一声罪,然后从度支司郎中开始,把所有欺负他闺女的糟老头子一顿狂喷。

林相公神情激愤,叭叭叭喷得别人都插不进话,最后转到太子,好在尚有一丝理智在,及时收了声,只叹息一声,转向皇帝,高声道:“请陛下主持公道。”

皇帝等林尊发泄爽了,终于出声:“御史台、大理寺还未有接过,此事不必再议。实验室隶属屯田司,由屯田员外郎全权负责,此事朕去年就下过诏,文卿,你记性这么不好么?”

礼部右侍郎一凛,立刻拜下,“臣知错。”

皇帝环顾了殿内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视线最后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以为皇帝会说他,他都已经准备好说辞,然皇帝并未言太子对错与否,只唤:“御史台、大理寺。”

“臣在。”

“臣在。”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再度出列。

皇帝说:“税粮乃国之本,二位卿家务必仔细查证,期间若有触犯法令者,朕许你们便宜行事。”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齐声领旨。

秦峥仰望这御座上的父皇,心底一刹那慌了慌。

从前他犯错或失言,父皇从不管他的颜面就当众点出他的错处,秦峥对此是气愤不服的。

而今父皇却一言不发——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心慌了,仿佛自己被放弃了。

旋即他又镇定了下来。

父皇不喜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因他身上流着韩家的血,他的父亲永远不会喜爱他。若非他的母亲是元后,父皇要维护正统、忌惮民议,否则他这个太子之位哪里还保得住。

既如此,他又何须期待什么。

其他无大事,早朝就散了,众臣退出紫宸殿去吃工作餐。

太子沉默走出紫宸殿,秦崧秦峻走在其后,秦峻对秦崧使了个眼色,眼中有些许嘲意。

秦崧没搭理秦峻,心思全在“林福哭了”一事上,若非情势不许,他真想替了东平侯,把那些欺负林福的人都教训一顿。

“大兄,想什么呢?”秦峻可不是个自己独美的人,一定要秦崧回应。

秦崧看了他一眼,说:“老四似乎近来很积极要入朝听事。”

秦峻说:“老四就比我小半岁,当然着急入朝。他啊,想来是不想做个闲散宗室的。”

秦崧点点头。

秦峻又说:“大兄不知道吧,这段时间老四总去崔家,估计是找他那个舅舅商量对策。”

秦崧再度点头,走了几步后忽然顿住。

“大兄,怎么不走了?”秦峻问。

秦崧目光扫过右前方,旋即收回,对秦峻说:“礼部右侍郎,应该是老四那边的。”

“嗯?”秦峻立刻追问:“此话怎么讲?”

余光里,右前方已经没人了,秦崧再度迈步,边走边说:“你如今在工部听事,屯田司实验室刚有了大功,礼部右侍郎就提出将实验室移出工部,还搞个监官在上头压着,他一个礼部侍郎还能管到实验室去?”

“所以,这是为了老四做的?”秦峻说:“老四想打实验室的主意,但我在工部,他进不来,就想法子把实验室给移出工部?”

秦崧说:“一切都是猜测罢了。”

秦峻冷笑:“是猜得□□不离十才对。我倒是小看老四了,他倒是野心不小。”

“民以食为天。”秦崧说:“监官又不需要做具体事务,实验室有成果了,监官得益,没有也没关系,是主持实验室的人无能。”

“左右都是他得了好。”秦峻呵一声笑,心里头盘算着要怎么回敬秦峰一番——我在工部都还没沾到实验室一点儿光,你居然敢半路截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须臾后,秦峻对秦崧拱了拱手,说:“今日多谢大兄提点,弟还有事在身,改日与大兄痛饮一番。”

秦崧微微颔首,让他自便。

秦峻就大步离开,看样子应该是去找人商量怎么回敬秦峰一番了。

秦崧淡淡一笑,转去千牛卫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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