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 有粮便是娘

西天青幕还依稀曳着七八星斗,东边苍穹已露出一刀鱼肚白。山风飒飒吹淡血腥气,散落东院各处的烈油火把彻底熄灭,只冒着缕缕稀薄的青烟。

苦战一夜,司马赋及衣衫上尽是污血,冷峻的脸上也多了一道细小的血口。遣退金吾卫后,司马赋及跨过满院尸体蹲到昏死在地的谢容身前查看了他的伤势,肩上的箭伤又裂开渗出了血。

“容弟只是中了我的半日闲,睡上半天便没事了,至于肩上的伤——”

谢荀将遮在自己脸上的青铜面具摘下,走到司马赋及身后将一枚玲珑剔透的金封白玉瓶递给他,“将此药给他敷上。”

司马赋及并未抬头看同样一身血污的谢荀,尽管他一身玄衣看不出血迹。

金封除掉,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扑鼻而来,司马赋及边替谢容敷药边道:“还以为你对自己的亲生弟弟也下得去手。”

谢荀撩了把被司马赋及一剑断去数缕的墨发笑了笑,“你的脸也要敷一些,我可不想以后对着一张有疤的丑脸说话,那样会妨碍我思虑对你的措辞,难保不会说什么乱七八糟你不爱听的。”

司马赋及冷目微斜并未看到谢荀面上表情,惟有一抹曳在腥风中的玄纱。那么关心他的脸,好像他这道疤不是他亲手划的一般。

“既然见不得疤,不如多送些,我身上的伤痕,可多的很。”

谢荀闻言剑眉微挑,这话可不像是司马赋及能说出口的。

“你身上的疤我又见不得,自然无需浪费这金贵的药。不过既然司马大将军都开口了,那我便大方些送你一车,改日我派人送到你府上。”

“随你的便。”

司马赋及将谢容的伤口重又包扎好后站起身,谢荀右臂亦受了伤,血珠顺着赤露出半截的白皙胳臂滑出一道血线。见司马赋及盯着自己滴落着鲜血的指尖,谢荀抬手看了眼淡笑。

“不必觉得愧疚,我是故意接了你那一剑。我带来的人都死了,我若毫发无伤的回去,又要费口舌诓骗代衡,我并不想在一把不太趁手的兵器身上浪费心思。”

“当心这把兵器伤着自己。”

司马赋及瞥目看向别处,打斗之中谢荀故意放走月玦,是因为他的缘故?

“尚安寺是为你所掌控?假元池等人是你的人?还是无妄?”

谢荀皱了皱眉头有些嫌弃:“司马赋及你是有多不了解我,那等喽啰怎会为我谢荀所用?自然,他们也不是舅公的人,只有瑁王代衡才会豢养这等无用的爪牙。这些年舅公也一直在想着将这些除掉控制尚安寺,如今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舅公?”司马赋及瞥目看向谢荀,“无妄吗,也是你可以叫舅公的吗?”

“怎么,难道我没资格叫一声舅公?”

谢荀靠近司马赋及一步,“这般多年来你不在洛城,可一直是我侍奉他老人家替你尽着孝道,舅公可一直视我为亲孙。如今你这么说,可当真是伤我的心。算起来我长你两岁,依着你我祖辈的关系你也得敬称我一声兄长,我就这么没资格叫他一声舅公吗?反倒是你,一口一个无妄才当真是不敬呐。”

司马赋及凝着一脸痛惜的谢荀沉默片刻,“随你们的便。敬称你为兄长这等狂妄之言,我可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一个谢容,还不够你操心?”

谢荀闻言轻哼:“说起令我操心之人,天下何人能出你之右?”

当初司马赋及与月玦身困雪衣布庄地下暗室,他去相救之时通过传声密道可听得清楚,他那声师兄可叫的很是动听。思及月玦,谢荀朝西院处望了望,相信神机太子不会令他失望。

司马赋及并未回应谢荀适才所言,见他望着西院若有所思,问道:“既是假元池等人并非你与舅公的人,何不趁早除掉留到现在?昨夜带人袭击东院故意缠住我,又为哪般?”

谢荀抬了左手欲弹司马赋及额头却被他避开,见他眼神不善,谢荀收了手。

“你这些年行军打仗伤到脑子了吗?知道尚安寺秘密的只有我与舅公和瑁王代衡自己的人,我若出手将元池等人除掉,本就不甚信任我的代衡必定第一个怀疑我。所以——”

“所以你设计让皇后与暻姳公主来尚安寺治蛊。”

“看来你的脑子也并没完全蠢掉啊,以皇后与公主的名义除掉元池等人,确实是我让他们来尚安寺的目的,然却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另外能将元池等人除掉将尚安寺把持手中的,还得靠月玦。”

司马赋及眸光一寒,果然谢荀故意放月玦离开是另有深意,莫非现下月玦已进入暗道?

一股逼人的寒意凌冽在脸上,谢荀看着突然逼近的司马赋及淡笑:“料你也猜到了,那我也不必瞒你。故意放走月玦是因为我要利用他进入暗道除掉元池,自然他也会付出些代价,是他的命也说不准哦。不过他如果连元池等人都对付不了,纵是他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

“暗道的入口在何处?”

“怎么,就如此信不过你师兄的本事吗?这么凶狠的看着我,是不是他要是死在里面,你会毫不留情的杀了我替他报仇?”

“我记得警告过你不要利用他。”

迎着司马赋及兑了通天寒意的眼,谢荀依旧淡淡笑着:“你的话我自然记在心里,我也说过不会白白利用他,我会回报他的。多日前我曾命人押送五十万石粮食及药材油烟等物入胡接济胡羌部。”

见司马赋及面色紧绷犹若未闻,谢荀也不甚在意的自顾说道:“我命手下管事绕道东景,是以东景月玦太子的名义与胡羌部首领私下交接的。七年前东景西风因胡羌部归属之事在幽州大动干戈,东景败后胡羌部便归附于西风成为其北部屏障。现下胡部遭灾饿殍遍野,秦昊拿不出救济之粮,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五十万石粮食的意义。”

锦上添花添花之意怎抵雪中送炭之情,如今胡羌部可谓有粮便是娘。或许胡羌部首领看到秦昊的五万旦粮食还会感恩戴德,然再接到五十万石粮食之时,便会立即倒戈。

“盘踞北疆的胡羌部是一把横在东景与西风的头顶上的刀,锋利的刀刃可砍伤任何一方,关键便要看这把刀握在谁的手里。虽说借月玦之名是因我身份不便不好出面,然胡羌部现下以将月玦视为主,刀柄握在他手里。你说这我对他是不是优渥的很?”

“亏本的事,你做不出来,胡羌部这把刀实际是握在你手里罢?”

“才不是。”

谢荀笑了笑:“这把刀真正的主人是你,我只不过是替你保管。自然月玦若是想用,我会毫不吝啬的借给他。另外他体内的恨无绝我已想到救治的办法,这也是此次计划的一环。司马赋及,我可是为你们操碎了心耗尽了神,你再这般凶恶的看着我,是不是就过分了些?”

“若他此次死在暗道中,你说的这些,又有何用?入口在哪?”

“当真是不开窍啊。”谢荀摇首轻叹一声,“暗道之中为他留了一条生路,你不必太过担心,不过他难保要吃些苦头。”

旭日升上房脊将东院照亮,初晨破晓的光映在谢荀白皙的脸上,一双狐眸微敛着。

“天亮了,我也该躲到阴暗中回到代衡身边了。暗道入口在悬石下方的房间里,你若想去便去。”谢荀将手中的青铜獠牙面具重又遮回脸上,飞身跃上屋脊却又停下,“有劳大将军照顾好容弟,若容弟再受伤,我可要拿你是问哦。”

司马赋及闻言皱眉看去,只可见谢荀在赤日下随风凛冽的玄影,旋即身影愈来愈远似飞向赤日的一只鸿,最终化作墨痣一点不见踪迹。

司马赋及重又走回谢容身旁,却见本是昏睡的谢容皱了皱眉头,一副要清醒过来的样子。司马赋及蹲下身啪啪两声拍了拍他的脸,谢容幽幽睁开眼突然吓了一跳。

“是你?”谢容拍了拍脑袋,脸却热辣辣的,“奇怪,我适才好像听到我兄长的声音了,难道是梦吗?”

“是梦。”司马赋及回答的干脆,“堂堂墨意阁阁主不堪一击可真是没用啊,睡了一夜还梦到谢荀。你若如此想你兄长,干脆不如回洛城。”

谢容从地上坐起见自己身边竟都是黑衣人的尸体,他昨晚分明是不慎中了别人的迷药。

说来也怪,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竟然对他的招式特别的熟悉,不过他为何只是将他迷晕而不直接下毒杀掉?难道又是如月玦所说,是看他长得俊俏喜欢上他了?

谢容双手捧着自己热乎乎的脸,见司马赋及正甚是鄙夷的看着他,一下从地上爬起来。

想起适才他的嘲讽,谢容恨恨道:“分明是那个带着面具的卑鄙小人用下三滥的手段迷晕我,不过那人的迷药确实是厉害,想来是个厉害角色。”

司马赋及闻言扫了谢容一眼,也不知谢荀听了他这话会如何想,他是否有必要传达一下?

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扫看一遍,谢容却并没有发现有带着青铜面具的人,甚至都不见面具的影子,难道是被他跑了?

见司马赋及扫了他一眼后便朝院门走去,谢容忙追上:“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领头儿的被你杀了还是逃跑了?欸,月玦人呢,怎的没见他?莫不是那带面具的人将他抓走了?”

“闭嘴,烦。”司马赋及止了谢容喋喋不休的问,“回房休息,我去找月玦。”

“找月玦?月玦出事了?那你还让我回房休息?”

谢容疾步追上甩了他几丈远的司马赋及。

此时暗室中,元池凝着钵盂中的蛊种看了良久,未几抬头看了眼站在墙边的月玦。

他从未见过这般执拗的人,竟然死都不肯先告诉他们以血养蛊的完善之法,硬是要他先将那个公主送出暗道。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豢养更多的蛊虫,至于那个公主的命——

暗室的门被推开,悟智进来回道:“住持长老,女施主已被送出暗道,现下安全的很。”

元池见了悟智递过来的眼色,甚是满意的点点头:“阿弥陀佛,月玦施主,老衲已依从施主之言将女施主安全送出,现下施主是不是也可兑现承诺将完善之法告之?”

“自然。”月玦走至桌旁指了指钵盂中的黑血,“古籍之中确有以处子之血养蛊的法子,你们从无妄那里知晓后,便在宫中城中频频掳人取血。为了掩盖罪行还将此事引入神鬼之事,甚至将青鸾皇后牵涉其中。可惜你们费尽心机,却不知道这法子一开始就并不完善,就算是无妄,也不知其完善之法。”

元池与悟智对视一眼,难道无妄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将完善之法告之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月玦又怎会知道,莫不是被耍了?

“施主此话何意,莫不是先前所言乃是骗我们的?”悟智以掏出匕首抵在月玦咽喉上,道:“不要耍什么花样,知道完善之法就速速说来。若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完善之法,哼,我保证施主会后悔的。”

“悟智师父不要着急,可否借手中匕首一用?”

“住持?”悟智回头向元池请示,见元池点头,遂将手中匕首交到月玦手中,“说吧,完善之法到底是甚?”

“完善之法便是往蛊种之中添一物——”月玦挥动匕首划破自己手指,“我的血。”

“血?”

看着月玦将自己的血滴进蛊种之中,元池立即俯身看去,只见原先还蛰伏的千万蛊虫立马苏醒扭动,元池笑道:“难道以血养蛊的法子之所以不完善,是因为那些女子的血不行吗?”

月玦淡淡笑了笑,将五只钵盂中尽数滴入血后慢条斯理的将手指包扎。悟智俯了眼苏醒的蛊虫,又像见了宝一样看向月玦,“你的血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如此管用?”

“无甚特殊,只有一味恨无绝。”

悟智面色骤然一变,盯着钵盂的元池也兀然抬起头看向月玦,恨无绝?

再次看向钵盂之时,才发现适才还苏醒的蛊虫已全数僵死,还扭动着的更像是在挣扎一样。须臾粘稠的黑血竟如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蛊种!蛊种!住持,蛊种全死了!”

元池怔了怔兀然将桌案掀翻,哗啦一声五只硕大的钵盂摔得四分五裂,腥臭立时浓郁百倍,“月玦,我要你的命!”

元池嘶吼一声兀然跃起出掌,掌风想接之际铮然一震,哐啷一声元池和悟智摔砸在桌案上。房门嘭的一声被踹开,秦楼安进来便见月玦一口黑血自口中呕出。

“月玦?”秦楼安上前将欲倒的月玦拉起来,却一把被他甩开。

“别管我...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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