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池仰视着眼前的司马赋及,魇住一般定定看着,当年那位浑身是血的将军,也这般冷。
对于司马赋及的突然而至,月玦并不觉得意外,有些话,是需要和他当面说明白。
山中刺骨的寒风从门中钻进来,裹挟着一丝血腥气,月玦眼瞳微缩,见司马赋及右手袖口染着一片腥红。
“你受伤了?”月玦有些不敢相信眼前人现在还会受伤,他上前将他右臂抬起来查看,却听司马赋及轻声道:“不是我的血,已经解决了。”
司马赋及的手掌修长有力如竹枝一般,常年握枪拿刀磨出一层薄茧,若不是手背上几道淡白的疤,这双手看上去也甚是秀气。
确定他未曾受伤后,月玦放开他将房门关上,门外横七竖八倒着几个黑衣人。
“是寺中的和尚?”他问的自然是被眼前人解决的人。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司马赋及置于身后的右手微微拳起,似有些不自在,“适才是敌人,现下是死人,什么人并不重要。”
世间也便只有他能说出这等话了罢,月玦没说什么,也没出去确认门外的尸体是何人。
禅房中只有两张凳子,他示意司马赋及过去坐,后者怔了怔只往门框上一倚,抱臂于胸前看着桌旁的元池。
司马赋及并非知恩不报之人,适才他在门外定是将他与元池的话听去了。就算没听到,他也应该知道当年他父亲反秦兵败之后逃往尚安寺被元池所救之事。
现下他竟闭口不言谢,莫非这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元池一双浑浊的眼盯着司马赋及看了良久,才将七年前尚安寺的旧事完完全全的说出。
他被无妄救活清醒过来后,发现寺中除了化作灰烬的北院,其余一切都如旧。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元池,本已丧身火海的一众僧众,他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
可无妄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如今他看到的寺中僧众皆是假扮的,寺中除了无妄元婴以及十八罗汉,其他僧众一百五十九人全都死了。
他也死了,真正的元池死了。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也昏睡了三天三夜,再之后西院与最偏殿的的巷道中便多了一个叫元痴的疯和尚,他在哪里装神弄鬼越来越疯癫,渐渐的那条道路便几乎没什么人走了,也几乎没人再注意到他。
那场大火熄灭之后,他发现除了那位将军以及他的随从,朝廷派来的人也不见了。听无妄说,他看见的元池等僧众便是陈江等人假扮的。
或许是他的修为不够,他心中竟有了为寺中僧众报仇的念头。可他不知道找谁去报,是陈江等工部的人,还是他们口中的逆贼?他更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原先消失不见的那群人竟又突然出现在了寺中,大约有一百多人,他们身上的伤都已无碍,手中个个拿着兵器。
那天晚上,他看见这群人悄悄潜入后面烧焦的北院。
他想起悟明曾提醒他的话,这群人来历不明恐招来祸患。当时他不信,可他现在信了,他隐隐觉得他们便是陈江口中的逆贼,是给尚安寺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他们才是该死的人。
一个歹毒的念头在心中兀然升起,他知道他这样做定会落入阿鼻地狱,但仇恨蒙蔽了佛心,他在寺中大喊大叫寺中有贼,故意惊动假元池,他要让两伙人自相残杀。
可当他发现假元池等人扮作和尚本就是等那群人出现,并早已在寺中设下埋伏等他们上钩时,他又突然心生悔意。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时之间万箭齐发射向在北院挖掘尸身的人,他躲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他数月前救过的人一个个倒下。他的手上,沾满了罪孽的血。
元池颤抖着将双手举在眼前,他似乎能看到这双手上沾带着淋漓鲜血。良久,他想起身却突然跌坐在地,本就凌乱的脏发重又披盖在脸上,他强撑着佝偻的身子朝门边爬出。
如今看来,当年司马赋及的父亲应是觉得因为他们尚安寺中的僧人才几近灭绝,可当时他们已不足以能从陈江手中将一众僧众救出,只能在事后让他们入土为安。
只是却没想到,那一百多个前往北院为寺中僧众收尸的将士,却一同被伏杀在了寺中。
竹林中挖出的尸骨,应该就是当时假元池等人为毁尸灭迹,掩埋之后又栽种了修竹。
至于无妄大师为何要住在竹林中,当时又为何没有被陈江等人带到北院,应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或许,司马赋及也知道。
不曾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月玦看了眼跪爬在地的元池,又看向一脸漠然凝着地上人的司马赋及。最后元池爬到司马赋及脚边盘膝坐下,双手合十低垂着首似乎是在忏悔赎罪。
当年假元池等人扮作和尚若是因为觉得司马赋及父亲等人还会回来,那他们如今依旧留在寺中又是为了作甚?他们又当真是朝廷工部的人?陈江,他怎从未听说过,是化名?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年丧命埋身在竹林中的一百多人中,必定没有司马赋及的父亲,那个他只从司马赋及口中听说过一次的人,萧策。
“他死了。”
司马赋及扫了眼地上的元池淡淡说了一句,月玦闻言一怔,上前查看后竟发现元池竟当真坐化圆寂了。
“他应是觉得愧对于你,更愧对他自己。他不愿再活在这世间的肮脏杀戮之中,这么多年他将自己折磨够了,如今他肯将压在自己心中的秘密说出,也是一种解脱。你怪他吗?”
“不怪,不恨。”司马赋及离开门框站直了身,双手合十对着地上的元池一拜:“纵是当年他不惊动假元池,那一百二十人也回不去了。我只是太久没说过谢,忘记了如何开口。”
“没关系,我已经替你谢过了。何况谢这等事,不一定非要说出口。”
月玦抬手请拍了拍司马赋及的肩膀:“如今尚安寺一百五十九名僧人的尸骨掩埋于破败的北院中,此乃元池长老之憾。一百二十位将士埋尸竹林,应该也是你父亲的遗憾。”
“我知道该怎么做。”司马赋及敛目看着月玦良久,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是有一些,只是不知道要从何处说。我只想提醒你一点,这次皇后与公主出宫之事全权由你负责,若出了什么意外之事你难逃其咎。七年前已死了太多人,我不想你重蹈覆辙。”
“你知道了?”司马赋及喉结微动,瞥目看向他处:“你能知道什么。”
“大体猜到了一些,无妄大师与你的渊源应是不浅。”
闻言,司马赋及重又看向他:“是又如何?你是觉得他会对皇后还是公主不利?”凝着眼前人清寒的目,司马赋及顿了顿:“如果我们真要对她们动手,你可会拦我?”
“会。”月玦同样望着眼前人冰冷如浮着碎冰的眼,毫不迟疑地答道:“如果我拦着你,你可还会对她们动手?”
“会。”凉寒的话出口一样的斩钉截铁,“玦,这件事本不关你,你也无需掺和其中。你已帮了她们太多,再如此下去,我会考虑送你回东景或是凉城。”
“是我留在西风束缚了你的手脚?”月玦微微敛下眼,声色轻缓:“赋及,无辜之人死的还不够多吗?”
“你是说在她们无辜吗?”司马赋及忍不住冷笑,“如果她们无辜,那你的意思是说萧家,谢家,司马家,梁家裴家以及西南楚家之人就该死是吗?玦——”司马赋及凝着眼前人,到喉咙的下文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秦氏与代家残暴不仁,奉行斩草除根之道屠戮无辜,此乃天地不容之事。可皇后与公主的手上却不曾沾染鲜血,你若对她们下手,与秦昊和代衡德禽兽暴行又有什么区别?”
月玦看着司马赋及,知道这样的话他完全听不进去。这不怪他,他也不会强行要求他不去报三世六姓之仇,毕竟他自己都做不到,又有何脸面要求他人做到。
二人沉寂良久——
“我若将东景谋给你,你可会放弃报仇复国?”
司马赋及剑眉紧蹙兀然看向眼前之人,未几他双手紧扣在月玦肩上,不敢置信地低沉道:“你是在说什么疯话?”双手晃动摇了摇他的肩,似是要将身前不清醒的人晃醒:“你听好了,我对你的东景没兴趣,对复国对皇位也没兴趣,我只要他们血债血偿。”
司马赋及兀然撤了双手,月玦一个身形不稳朝后倾去,司马反应过来去抓他,却见他身肩已倾靠在墙壁上,修长的腿肢半屈半直着,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些倾颓。
“只要报仇吗?”月玦淡淡苦笑,“曾经我一心所想也是报仇雪恨,可后来我发现,这世间原有比报仇更值得我去做的事。人只有到临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想不管不顾,只为我自己活一回。”
“这些话,你可敢在杨昭,在月瑾,在忠于你的那些老臣面前说?”
“我当然不敢,我只敢在你面前说。你虽愿我重掌东景,但却从不会如他人般逼迫我,你自小便待我甚好,尽管你一开始是别有用心。”
司马赋及凝着眼前倾靠在墙上的人,缓缓靠近,如一开始他处处接近他一般,寸寸缕缕。
当年他前往东景进入穷乐寺,为的并不是拜入三渡大师门下,只是为了接近东景的神机太子。他想复国,只凭手下残部又如何成事?
“你说的没错,我待你好,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你。你的糖炒栗子,是我故意吃的。”
低沉的声音近在眼前,月玦抬眸看了司马赋及一眼轻轻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你这吸引我注意的手段有些拙劣,但这并不妨碍你依旧得逞。”
自司马赋及将手中紧握的几颗板栗还给他后,尽管那几颗栗子被他扔了,生性冷漠的司马赋及唯独对他处处忍让,除了在武功较量上。
犹记那时他因诵背《三略六韬》出了处错,要当夜罚抄百遍,司马赋及竟替他抄了五十遍。可第二日师父发现字迹不同之时,连带着他与自己又各抄二百遍。
再之后司马赋及便苦心研摩他的笔迹,说下此他若再被罚抄之时他便可以他的字迹来写,如此师父便不会发现端倪。可惜的是,他再也没有出过错。
“可后来,我是真的将你当作朋友,亦从未利用过你。”
“我不痴不傻,真心假意还能分辨的出,不然你我又怎还会有今日?”
月玦重又站起身,压在肩上的几分颓废隐匿不见,挺直的脊骨是一往的清傲。
“赋及,虽然我体内的恨无绝有雪子耽给的药压制,但到底不能根除。我不知它何时发作,也不知我还有时日几何。人将死之时,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不想看到你被仇恨蒙蔽双目莽撞行事,纵是我不拦你,你又真有把握能对皇后与公主下手?”
听他又将话说回来,司马赋及颔首几不可察的笑了笑:“是你太过紧张了,我没有想过对她们动手,并不是因为没有把握,只是因为没有理由。我对两个女人下手,又有何用?”
司马赋及看了眼月玦,说道:“我会拿到血灵芝,时日无多这等话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只要你活着便好,为谁都不重要。”
月玦闻言微怔,未几淡淡笑了笑,你们都要活着才好,不然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此次尚安寺之行,我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无妄大师。”
司马赋及皱了皱眉,说道:“他本姓司马,名为司马青鸿,是我舅公。”
司马青鸿,月玦恍然明了,原是青鸾皇后之弟,他竟还活着。
赋及将无妄大师的身份告之,其意可是说他有替姊报仇之心?司马家的皇后折在秦家手里,秦家的皇后——是有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