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确对这件案子重视,但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见陆莳兰。

大殿里三脚蟠龙朝阳鼎中飘着龙涎香,皇帝今日穿的是暗红地满绣云纹常服,坐在御案之后,俊美的脸上表情淡漠,只是,不时将目光落在专心致致禀报案情的陆莳兰身上。

一听便是半个时辰,详细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

冯征昊这回居然得了皇帝赐座的奖励,心情一高,便将陆莳兰也好好夸了一顿,道:“这次,陆御史颇为辛苦,连日地熬更守夜。此回巡察有此成效,槿若功不可没。”

萧冲邺颔首道:“的确如此,后续便由锦衣卫与大理寺继续审办,都察院只负责监审。你二人也该休沐几日,好好休整一番。五城兵马司执法犯法,恶行昭彰,既然已查出问题来,就必须严惩。你们此次都应当记上一功。”

冯征昊自然是带着陆莳兰谢恩。

又过问几句,萧冲邺才道:“冯征昊先退下罢。”又看向陆莳兰,道:“陆槿若留下。朕这里有两幅字画,你帮着朕一同看看真伪。”

冯征昊对字画是没有研究的,赶紧退下了。他也已听说陆槿若之才,不逊于今科的状元,倒没有多想。

冯征昊一走,萧冲邺便让人给陆莳兰上茶,道:“说这样久,口干了罢?先润润喉咙。”

陆莳兰知道无人的时候,皇帝不喜欢她太讲君臣之礼,也的确口渴,谢恩后便接过茶盏饮用。

萧冲邺看着陆莳兰的脸,那眉心的一点朱红,令少女的容颜越发光丽夺人,如明珠般煊煊照人眼目。她放下茶盏,抿抿唇角,那双黑漉漉的眼睛也随即看过来。“皇上要我看什么画?”

萧冲邺垂下的两只手紧紧握了握,才慢慢张开,依旧只是轻拥着对方的肩,带她走向龙案。——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对她,还得继续忍耐。

“槿若,朕这里,前后得了两幅王颂玑的画,就是不知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今日叫你过来辨一辨。”

王颂玑是前朝人,于绘画一道堪称鬼才,只可惜画作几乎都被毁去,只有极少流传下来,也愈显珍贵。

陆莳兰一直很喜欢王颂玑的画,见皇帝得了,自然是要欣赏探讨一二。

霍宁珘今日也进宫了,太后特地叫了这些姑娘来,原本就是为了要让他来相一相。

倒也没有直接碰面,太后让小姑娘们在花园里赏花扑蝶,带着霍宁珘从另一边的阁楼观景,顺道就让他看了看楼下那群姑娘。

这群贵女很快都发现了西边阁楼栏边多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太后娘娘,另一个,却是一道高大峻挺的身影。这些女孩有的见过霍宁珘,有的却没有,一时都是面含羞色。

霍宁珘神情冷淡,道:“娘娘今日特地召臣进宫就为这个?”

太后不悦睨对方一眼:“什么叫‘就为这个’?你倒是不急,可祖母都这个岁数了,最想看的,就是你早日成亲,她抱上曾孙子。”

太后和霍老夫人都明白,霍宁珘是个主意大的,他的正妻,必须得他点头才行。否则,娶了也未必是好事。

霍宁珘显然不欲多留,也没有接话,只道:“臣去皇上那边看看。”

太后却道:“不必,你如今难得上哀家这儿一趟,哀家叫皇帝过来,你们两个陪哀家一同用午膳。”

霍宁珘都到了颐安宫,太后自然要留他用午膳,就命人去请皇帝。至于那群姑娘,太后见霍宁珘这态度也知道没戏,便让人将她们先引去了西殿,晚些再送出宫。

太后接着又道:“你既来了,便帮我刻一枚新章。哀家现在常用的那枚汉隶,还是你二十的时候帮哀家刻的。”霍太后说的,是她用于书画的私章。

霍宁珘这就走不成了。

很快有内侍给他呈了描金漆盘来供其挑选,里头有白、青、墨几色的空白玉章,亦有金、牙、角材质,高低大小不一。

霍宁珘便取了笔,在章首大概勾了几笔凤纽,章底写了太后的字号,又捉一柄趁手的刻刀在手里,倚坐在窗前宽大的雕花靠椅中,低着头开始刻章子。他坐得随意,大马金刀的,完全没有旁人在太后宫中的慎微。

颐安宫的太监宫女都是习以为常。霍太后对霍宁珘向来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喜爱和恩宠,当然也就包括喜爱他的脾性。

刻这个对霍宁珘来说费不了太多功夫,倒是因霍太后不时与他说几句,令他要刻得慢些。

两人正在说话,皇帝就过来了。上元节之后,这三个当朝地位最尊的人的确没有聚在一起用过膳。皇帝接到太后懿旨,也只得先过来这边,让陆莳兰一个人在他殿中用膳。

午膳后,萧冲邺先走了。

霍宁珘仍留在太后宫里,打磨印章微微不平整的一角。便听到有人在向太后禀报:“皇上留了都察院陆槿若探讨字画,命那陆御史在殿中留用了午膳。”

太后得了信,摒退那人,转眸看向一旁的霍宁珘,突然问道:“七郎,陆槿若此人如何?你可算了解?”

霍宁珘把玩着手中快完工的印章,道:“倒是见过几回。娘娘何以突然问起陆槿若?”

“据说,这陆槿若生得面若好女,比女子还漂亮,是难得一见的殊色。果真如此?”

因着太后这句话,霍宁珘脑中浮现出陆莳兰的样貌,尤其是那双长睫如羽,水光盈盈的眼睛。便应道:“确是如此。”虽然是肯定的回答,却未多作评价。只是问太后:“那又如何?”

太后便蹙了蹙眉,道:“皇帝很赏识这陆槿若,曾在陕西与他引为知己。你也知道,萧家人有些喜好男色的根子,看看那寿王就是如此。也不知那陆槿若是不是个懂事的。但愿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要通过攀上皇帝来博前程的人……”

也并非霍太后对陆莳兰有偏见,而是她先听说了陆莳安去找霍宁珘逼亲的事,对陆家就不喜了。为了权势富贵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她可见得太多。

霍宁珘闻言沉默片刻,道:“娘娘着实多虑。陆槿若此人,并非喜好邀宠媚上的性子。皇上更是心志远胜常人,岂会如寿王般荒唐。”

太后听霍宁珘这般回答,便不再说什么。

太后也才三十多岁,霍家女子的容貌生得远不如霍家的儿郎出色,太后并不算太美,只是皮肤润泽白皙,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韵味。她年轻时,是在当时盛宠的嘉贵妃手里吃过亏的,嘉贵妃便是生得格外美貌,

因此,太后对相貌太出色的人总是没有好感。当然,对自己的弟弟和儿子是例外。

离开太后宫里,霍宁珘径直便去了皇帝的书房。

陆莳兰倒是还没有走,皇帝在让她陪着下棋。

宫阙里规矩森严,下人历来静无声息,太安静了,大门又开着,霍宁珘在门外便听到了萧冲邺与陆莳兰模糊不清的对话声。

两人的声音缠在一起。陆莳兰的嗓子虽然有些淡淡沙哑,那声音本质却是如一股小溪流般细柔,却并不如萧冲邺变声过后的低沉醇厚,倒像是被什么药坏了嗓子。霍宁珘眯了眯眼。

内侍通传之后,皇帝起身相迎:“小舅舅来了。”

“首辅。”陆莳兰也赶紧站起来见礼。她看到霍宁珘,立即想起许多天前对方教她射箭时的情景,心里忽快了两下。

霍宁珘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陆莳兰,这些天,对方一直在忙。他虽然看了都察院送来的奏疏。但面对面地看到陆莳兰,这半个月来还是第一次。

霍宁珘看向陆莳兰。对方的下巴比之前尖了一点,可见近来着实是累着了。

陆莳兰便让开位置,让霍宁珘与萧冲邺对弈。

梁同海深知皇帝的心思,让人又给陆莳兰取了个凳子来,让她坐在一旁观棋。

陆莳兰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她今日小腹总有些微微坠胀,这是她以往来月信前的感觉。但她的月信历来很准时,难道最近总是晨昏颠倒,引得月信的时间乱了?

陆莳兰历来谨慎,不管是月信要来了,还是纯粹因劳累引起,她都不敢再留,立即道:“皇上,首辅,下官忽然想起有桩急事未了,得先出宫了。”

霍宁珘一来,她就要走,这实在是有些引人联想,陆莳兰也知道这样很失礼,甚至是对首辅大人的不敬,但她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霍宁珘慢悠悠落下一子,这才转头,冷冷看向陆莳兰,未置可否。

萧冲邺也为陆莳兰难得的“不懂事”微微一怔。

第12章

承受着霍宁珘意味不明的视线,那压迫感有如实质般笼罩在头顶,陆莳兰为表明自己对首辅绝无成见,又解释道:“是案子的收尾有些小问题,下官方才突然想起的。”

陆莳兰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意识地眨了两下,但那眸中的焦急,毫不存伪。

霍宁珘一看便知,她的确有急事,却不是因为案子。不大在意地一嗤,便不再管对方的去留。

萧冲邺目光掠过陆莳兰平坦的小腹,道:“陆御史这样着急,朕命人送你回去罢。”他与对方在陕西时多时相处,还是头一回看到急成这般的陆莳兰。

陆莳兰心中稍松,含笑看看他,道:“多谢皇上。”

少女的身影迅速从殿中消失。

走了她,这殿中的氛围也似有似无起了变化。

萧冲邺的棋风,是步步为营,擅于把控局面,喜好默不作声生吞大龙,也练就了一手高超的翻盘术,出其不意,使对手痛苦而死。

霍宁珘的棋风,一如他排兵的风格,格局大,深谋远虑,诡招迭出,却又杀性极强,好战喜攻,对手还分不清虚实,已被设局围杀。

萧冲邺与陆莳兰下棋尚留余着棋力,面对霍宁珘,则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霍宁珘突然抬眸看看萧冲邺,道:“太后今日在问,皇上对陆槿若是否格外垂爱。”

萧冲邺目光动了动,道:“喜爱那是一定的。就如同,朕也尤为喜爱汪思印。”

霍宁珘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萧冲邺,萧冲邺的确赏识新科状元汪思印,但比起对陆槿若,还是有所不同的。

梁同海派的车夫很谦顺,陆莳兰请对方将她送回了伯府。

一回到房里,陆莳兰立即检查自己,她脱开雪白的亵裤,见上边干干净净的,并无血迹,这才总算放心了。

半个时辰后,癸水才来了。她便让小厮去都察院告两日假。

季嬷嬷知道今天这事儿,也骇了骇,又心疼道:“公子往后可要少熬些夜,你……终归比不得那些男人。”

陆莳兰便安慰对方道:“放心罢,嬷嬷,我心里有数。”

季嬷嬷轻抚了抚陆莳兰的发丝,随即又亲自去熬温补的汤,帮她调理身体。

这两日,陆莳兰就没有出过伯府,除去老伯爷那边侍疾,要么趴在被榻里看书,要么来到庭中的花架小池,养花喂鱼。大多数时候,不需用绸带束缚着自己,什么伪装亦也不用做,整个人都自在多了。

依旧是两天,这癸水就彻底干净。

季嬷嬷便放水给陆莳兰浴身。陆莳兰褪去衣衫,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舒服得发出微微的喟叹,接着,手指捧起清水,浇到脸颊上。

水珠在少女低垂的睫毛上颤动,而后自晶莹的面颊滑下,沿着细柔的脖颈,雪白的双肩,渐渐消失在轻晃的水波里。

季嬷嬷最是清楚,她家姑娘早就不是花骨朵了,少女胸前是翘耸耸的两团脂玉,玲珑饱满,腰肢细得一掐,一双白嫩匀称的长腿更是极美。坐在这水中,便如一朵沾着露盛放的名花,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这若是回复女儿身的装扮,不知要引来多少人争睹。

从净室出来,那窈窕动人的身段再次裹进一身青灰色的宽松素袍里,头上扎了个男式的小髻子。

陆莳兰刚把自己拾辍好,小厮陆歧便来禀报,说是谢遇非来探望她。陆莳兰便让人将对方请进来。

谢遇非进了屋,陆莳兰便亲自给他沏茶,问:“谢三哥过来有事?”

谢遇非这才道:“槿若,我是去都察院听说你告了病假,就来看看你。”

陆莳兰连忙道谢,说:“就是风寒,已愈了。”

陆莳兰又想起了她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今日已是四月初七,那封书信预示的死亡时间,就在后日。

那个在暗中蛰伏之人,是否会固定在那一日对她出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手?

她便将这情况告诉了谢遇非。

对方一听,原是想带着陆莳兰去作乐一番,这下哪里还有心情?便对陆莳兰道:“四月初九,就由我全天保护你,看看谁敢动手!”

陆莳兰点点头:“你只要暗中保护我就行,千万不能让凶手知道,你在保护我。”

她正是为了寻求谢遇非的保护,才告诉他这件事。她原本也想过,四月初九那天,就在长骁侯府译一整日书,毕竟霍宁珘那里,应该是京中最安全的了。

但严屿之的死因依旧没有查明,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那案子继续拖着,就会成为无头案。

为了查出严屿之的死因,引出那个杀人凶手,陆莳兰决定一切如常,只是请谢遇非暗中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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