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徽, 生你未与他同衾, 死了二哥会让你光明正大的入司马家的祖坟。”他略一思忖道,“你亲自同司马锥商议, 朕欲把魏府已故三小姐魏泠隐指婚与司马旌, 结为冥婚。”
“是。”李成忱看着魏泠徽手心的青铜钥匙欲言又止, 终究一语未发走了出去。
萧赭亲自督察文贵妃蓄意谋害熹贵妃一案,后宫一时人人自危, 闭门不出, 唯恐惹祸上身。
翊坤宫, 一对红烛高燃, 烛泪顺着紫金莲花座蔓延凝结,文贵妃梳着飞鸾髻, 簪着一对紫玉牡丹钗, 眉间画着梅花花钿,黛眉樱唇, 肌肤塞雪,烟紫宫衣,广袍宽袖,绣着簇簇丁香花, 褪去咄咄逼人嚣张跋扈, 端庄高贵,平静坦然。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萧赭拿起粉瓷酒壶斟了一杯酒放在了她的面前,“泠徽有孕之时你对她下毒致使她产下玦儿落了旧疾, 如今也不算冤枉你。”
她冷笑道:“泠徽泠徽,还是魏泠徽,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千方百计的与她作对吗?”
他不言,她摩挲着酒杯乌黑的眸子中透着几分阴鹜,“即便她心中有别人,你依旧护着她宠着她,我嫉妒她,我恨她,凭什么她一边享受你给她的荣宠一边心里惦记着别人?魏泠徽如此秦曦箬亦如此!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针对的是魏府呢我杀了很多人,算计了很多人,可你看,我从未想过要加害璟儿与珞儿。
皇后娘娘处处为你考量,她那么爱你,我敬重她,自然也会护着她的孩子。”
萧赭一怔,纵然这么多年文敏在宫中兴风作浪,可待萧璟萧珞却是极好的,璟儿出天花那次她彻夜守在宸元殿外,彼时他以为那不过又是她的苦情戏罢了。
“我入宫五载,你来翊坤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都是因为前朝变故文府之事,纵然我犯了错你来找我兴师问罪也透着虚假疏离。
你对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算好的,你对我的喜怒哀乐都是假的,就因为我出自文府,你从不肯正眼看我,更不会让我怀上你的孩子。
我那么爱你,为了你我可以背叛父亲,与文府决裂,她们可以为你做得我都可以为你做,她们不可以为你做得我也可以为你做,可你为何从不肯信我呢?”
她偏头望着他满脸泪痕,扶着桌案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宛若雨打梨花,凄楚动人,“从父亲公然在朝堂上忤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对文府下手,我是文府的棋子,也是你的棋子。
其实你如果让我为你的天下大计去死我也会很开心的,可你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我只能自己为你铺路了。
你对一个不爱的魏泠徽尚且如此关怀备至,若我伤了你心心念念的秦曦箬,你必然不肯放过我,你看,我又猜对了。
那天我坐在翊坤宫等了好久,等你来杀我,那时我就在想当初我若不入宫就好了,嫁个普通人或许现在孩子都如珞儿那么大了。”
萧赭眸光略微暗了暗,“你可想过因文府弄权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因你一己私欲令多少无辜之人惨死。”
“谁让我这么多年眼中只有你,我唯一的相公,后宫所有女人的夫君。”她从梳妆台旁拿过一个紫檀木匣打开道,“你不是要证据吗?拿去吧。”
文敏坐回圆凳上端起鸩酒舒展眉心,浅浅一笑,“大约这是你唯一一次真心真意的为我斟酒,我一向自私自利,从来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百姓,我只是为了你。”
……
琯夷安抚好萧璟、萧珞心中挂念啼哭不休的萧玦遂去了昭阳宫。
萧玦未满两岁,粉雕玉琢,乌黑的眸子亮如点漆,眉眼肖母,她看到他强忍住心中酸涩小心翼翼从秦曦箬怀中抱了过来,说来也怪,哭的宛若小泪人一般的娃娃,埋在她怀中竟然安静了下来。
秦曦箬因右手手筋被挑断,接筋伤愈后手根本拿不起比茶杯更重的东西,竹溪上前帮她揉捏胳膊,绞了冷帕子覆在了手腕上,“翊坤宫那边情况如何了?”
“赐鸩酒。”留夷伤势比琯夷轻一些,如今已经行动如常,只是手指还不太灵便。
她揉了揉额心,“皇上还在灵徽宫?”
“熹贵妃娘娘已入殓。”丽妃、熹贵妃、文贵妃一一故去,后宫诸事大多落在了秦曦箬的身上,怀有身孕加之看顾萧玦多少有些精力不济,留夷劝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先行歇息吧!”
“无事。”
她忧心萧玦便这样陪着琯夷耗了整整一宿,至清晨琯夷轻轻把他放在床榻上时他攥着小手安然睡熟了。
“琯夷,你回去歇息吧!”外间女官呈报熹贵妃、文贵妃、丽妃身后安排之事,加之三宫宫女太监分配事宜,秦曦箬一晚不过以手撑额略眯了眯,气色欠佳,闻言微阖了阖双眼道:“让她们在外殿等候。”
侍候在秦曦箬身旁日久,越来越会发现她说不上性情清冷反而骨子里透着灵动洒脱,文武谋略双全临危不乱,处理事情条理清晰,一针见血滴水不漏。
未免萧玦哭闹琯夷几乎是维持着固定的姿势抱了他整整一个人晚上,手臂酸疼,未愈的手指疼痛肿胀,刚刚踏入院子李成忱紧随其后也跟了进来,满脸倦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怎么才回来?”
琯夷勉力笑笑:“三皇子总是哭闹,我陪着惠妃娘娘守了一宿。”
他托起她的手,“疼不疼?”
她蹙了蹙眉可怜兮兮道:“疼啊!特别疼!”
李成忱取了药膏轻柔的帮她涂抹,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琯夷郁郁寡欢心里总感觉像压着一块石头堵得十分难受,迟疑着问道:“为什么熹贵妃娘娘要入宫?她明明那么爱他。”
他伸手揉捏着她的手臂缓解疲累低声道:“两情相悦未必可以结发同心,司马旌是司马府庶出之子,从小受尽人情冷暖,性情阴翳深沉,他接近贵妃娘娘始于重重算计,他想借助魏府的势力攀附权贵,达到自己位极人臣的目的。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会真的爱上她,更没有算到柔弱纯善如贵妃娘娘会如此果断决绝。
她无意知晓司马旌在外用来掩人耳目的风流韵事后一怒之下执意入宫断了所有后路,彼时萧祈对贵妃娘娘一往情深,贵妃娘娘此番决定让他与皇上背道而驰,致使平衡朝堂时皇上腹背受敌,不得已才借助文府之势稳定朝局,造成文府现在大权独揽的局面。
皇上知她挚爱司马旌,本欲待事情平息之后成全二人的婚事,奈何萧祈向她坦露从始至终司马旌都在算计利用她,恰逢皇后娘娘病故,幼子无依,她便心灰意冷留在了宫中,为皇上筹谋,为魏府依靠。”
琯夷听来多少有些唏嘘不已,情爱向来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魏泠徽若可以放下便不会把他的模样刻入骨髓终此一生,司马旌若不爱便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利留守边陲终生未娶。
她偎在他的怀中环住了他的身子,“成忱,为何明明两个人那样相爱却过得这般苦?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他抚了抚她的发道:“琯儿,你答应我纵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他怎么会不在?琯夷感觉十分好笑,在她心中他似乎是无所不能的,仔细想想她不是打算给他养老送终的吗?眨了眨眼睛故意道:“我不要,我陪你生死相随不好吗?”
“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你还在就是我全部的希望。”
大抵因为魏泠徽的事情她不想多谈生离死别这种伤心的话题,胸口酸涩,想哭又哭不出来,十分难受,于是乎像个猫咪一样手脚并用的攀在他身上道:“相公,我困了,你抱我去睡觉。”
李成忱叹了一口气起身抱起她正欲往床榻旁走去,她半眯着眼睛扬了扬下巴,“饿了,想吃点心。”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瓷盘中盛放着几块藕粉桂花糕,他一只手臂箍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拿了一块点心喂给她吃,“要不要喝水?”
她点了点头,李成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把水哺入了她的口中,琯夷双臂环着他的脖子乌黑的眼睛蓦然睁开气息不稳的盯着他。
他微微离开她的唇,哑声道:“桂花糕味道还不错。”
琯夷目瞪口呆,这是被调……调戏了?她这么厚脸皮竟然被调戏了?真是没脸见人了!
耳听房顶上细碎的脚步声响,李成忱把她放到床榻上坐好,淡淡道:“初二,不必阻拦。”
初二?竟然真的还有一个初二?一道黑影略过房内忽然多出一个人,面容消瘦,素衣长袍,断了一个手臂,声音沙哑低沉,“成忱,泠徽……她……她真的死了?”
☆、第五十五章
琯夷豁然起身, 虽然仅与萧祁有过一面之缘, 但那样的容貌总归让人印象深刻, 李成忱抬手倒了一杯热茶推到桌案对面,“衍书, 坐。”
萧祁哽咽道:“是……是真的?”
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萧祁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面色惨白,比之乾坤西陵一败涂地还要狼狈不堪, “他答应过我要好好保护她的……”
“皇上待贵妃娘娘如何想必你心里很清楚。”
“平城失守, 又是因为司马旌!”他颓然的低下头眸带嘲讽, “她可曾还记得我?”
李成忱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钥匙, “她说来世让你早点找到她。”
萧祁颤抖的接过青铜钥匙有片刻的失神,俯下身子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的, 为什么她要爱上司马旌?”
“你先遇到她的?”
“春日云嵇山万清寺后山红梅盛放,她坐在树下抚琴, 我以箫合之……”
“我带你去见皇上。”未待他说完李成忱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
琯夷取了一套小松子的衣服给他换上往灵徽宫的方向而行,宫中缟素死气沉沉,琯夷不解的小声道:“皇上恐会治罪。”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依旧不太明白也没有继续追问, 据闻成王萧祁风流倜傥慈悲为怀, 长垅政变后与萧赭背道而驰性情大变,仗势欺人暴虐凶残,乾坤西陵暗杀她看到的是他的阴沉狠毒, 但今天她似乎看到了他曾经俊逸多情的影子。
灵徽宫白烛长燃,竟无一个宫人,黑漆描金棺木摆放在正殿之中还未移灵,萧赭身穿月白龙袍坐在一旁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一把古琴,“朕知道你会来得。”
“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萧赭放下手中的古琴淡淡道:“已入殓封棺。”
萧祁死死盯着灵牌棺木掀袍跪在了地上,“我求你。”
他一直性情孤傲,从不肯轻易低头,犹记得他第一次求他是不让泠徽入宫为妃,第二次求他是要见她最后一面,在这世上能让他低头的唯泠徽一人而已。
李成忱把手中的白玉箫递给他道:“衍书。”
萧祁接过玉箫粲然一笑,置放在唇边吹奏起当日梅林初遇的曲子。
琯夷听着听着感觉有几分熟悉,心下讶异,这不是贵妃娘娘每每弹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的曲子么?
欢快婉转的曲子透着数不尽的苍凉与哀伤,最后一个音节入风而化,他泪眼婆娑道:“泠徽,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完整的把红梅落雪吹给你听。”
萧赭苦笑道:“造化弄人。”
萧祁跪在他面前不停的磕头,“二哥,你让我带她走好不好这个皇宫困住了她一辈子,死后你便放她自由好不好你不是要追查魔音谷的下落吗?我可以帮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衍书,泠徽与司马旌是因为这首曲子定的情。”
白玉箫跌在地上摔的粉碎,他双唇颤抖,“不可能,这是我为她谱的曲子。”
李成忱无奈道:“衍书,你还不明白吗?她初始倾心的是当日云嵇山与她合奏之人,阴差阳错,她一直以为是司马旌,才与他相知相爱。”
琯夷震惊之情溢于言表,贵妃娘娘等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其实从一开始便是痴心错付,若当年她嫁与成王,是不是也是琴瑟和鸣终此一生,她不必过得如此苦,萧祁也不会走到如今这种境地。
萧祁跪在大殿中笑得神志癫狂,发疯一般抱住棺木轻轻的摩挲,“泠徽,我带你走,今生来世下下辈子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李成忱抱拳跪在地上,“求皇上成全。”
萧赭呆立良久终摆了摆手,“走吧!”
他走到萧祁身旁道:“衍书,我带你去见她。”
……
琯夷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透,李成忱合衣躺在她的旁边睡得正沉。
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她撑起身子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大手包裹住她的手背轻轻一带,她身形不稳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成忱,你醒了?”
“嗯。”
她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真好,醒来就可以看到你。”
“会不会不舒服?”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睁开眼睛问道。
琯夷摇了摇头,“你似乎并不赞成贵妃娘娘与司马旌合葬?”
“当年贵妃娘娘与司马旌、萧祁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此番两人同时故去司马府与魏府如此大张旗鼓的举行冥婚必会让人怀疑,大作文章,于公皇上筹谋两年之久削弱文府之势绝不能因此功亏一篑,于私衍书与我生死之交,我信他才是贵妃娘娘最好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