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打热水泡泡脚。”
“不用了。”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宽了外袍淡淡回了一句。
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一个哈欠,手忙脚乱收拾着书桌:“那我去把毛笔、砚台、笔洗清理干净。”
“早点歇息吧。”
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似乎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又似乎仅仅见他一面便安心了心满意足了,连日困乏终于在此刻彻底崩塌,摸索到软榻上扯了扯被角胡乱盖了盖:“公公,我给你带了樱桃,可好吃了,你吃……”
李成忱吃了几颗樱桃,从袖口掏出两块藕粉桂花糕放在盘子里,看着软榻上酣睡的她无奈的笑了笑,俯身帮她脱下绣花鞋,盖好被子。
一连几日琯夷每日回来都会兴高采烈的拿回一些小物什,草藤编的蛐蛐,彩塑娃娃,糖人,风车……非宫中之物,同他说话客气疏离规规矩矩,按时读书练字十分乖巧。
“起云,小麻雀好了吧?”
江起云从身后变出一根糖葫芦笑道:“小麻雀可否告知芳名?”
琯夷眼睛亮亮的看着糖葫芦,挠了挠头:“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以为那天你把我当成刺客了。”
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从未见过如此楚楚动人的刺客。”
“我叫琯夷,就是朱丝玉柱罗象筵,飞琯促弦舞少年的琯。”终于有机会卖弄一下这句折磨的让她发疯的诗词,颇有成就感,转念感觉这样文绉绉的说话显得自己十分的有才学。
“琯夷?琯琯?好听,你读过书?”
“勉强认得几个字。”她赶忙摇了摇头,“正在学,正在学。”
“读书习字,由易入难,改日我从家里帮你带几本书。”
“你不是个小侍卫吗?还读书呢?”
江起云扬了扬下巴:“我可是文武全才。”
琯夷咬了一颗糖葫芦,被山楂胡硌到了牙,痛的她苦兮兮的皱着一张小脸:“起云,谢谢你的糖葫芦,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推开房门李成忱正在处理公文,背着手把糖葫芦藏在身后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见他没有反应,安静的坐在软榻上啃着未吃完的糖葫芦,再次被山楂胡硌到牙时她郁闷的捂着脸颊欲哭无泪,从小到大每次吃糖葫芦都会硌到牙,这得是有多笨。
“哪里来的糖葫芦?”
“起……禄海从宫外给我带来的。”
“你喜欢?”
“我最喜欢吃糖葫芦了,公公,你知道吗?糖葫芦是全天下最最好吃的食物……”她嘴角犹自沾了一点糖屑,眉眼弯弯,手舞足蹈,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垂着头乖乖闭了嘴,“我去打热水。”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没……没有……”
“去吧。”
腊月二十二是她的生辰,一早随浣书去魏府送贵妃娘娘的赏赐,至午,她终于可以一个人在繁华的京城四处逛逛。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十二教坊歌舞升平,她看哪里都新鲜,不愧是京城,所谓温柔富贵乡,反正哪哪都是极好的。
“老板,这个多少钱?”琯夷爱不释手拿着一支珠花问道。
“姑娘真有眼光,这支珠花二两银子。”
“二两!太贵了吧!”
“贵?这可是仿内庭宫制的珠花……”
摊贩老板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她皱了皱眉,内庭宫制的珠花?她怎么没有见过,宫里的珠花可比这个好看多了,二两!简直是在抢钱!京城的物价这么高吗?
“琯琯?真的是你?”
琯夷回头正对上江起云舒朗的眉眼,他穿了一件湛蓝外袍,边缘滚了一圈浅淡的花边,宽衣窄袖,利落潇洒,侍卫俸禄很高吗?他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像大家公子:“起云,你怎么……”
“今日休沐。”他看了一眼摊铺上的珠花,“老板,这支珠花我们要了。”
“不要了!我们不要!”她赶忙摇头制止,拉着江起云便走,小声道,“太贵了,一点也不值。”
“姑娘,你别走啊,一两五钱可好?一两银子也行。”
老板在身后高声吆喝,琯夷抿唇撇了撇嘴:“还是太贵。”
“我先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好啊,我还真有点饿了。”
马车缓缓驶过西市,李成忱止住车夫在一家古董首饰店停了下来,小松子疑惑的尾随其后,公公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店铺不大,摆饰雅致古朴,钗环珠翠皆是洗尽铅华的内敛素雅,掌柜一看来人衣着举止不俗赶忙殷勤的迎了上来:“客官有没有上眼的?”
他在一个紫檀雕花匣子面前停了下来,里面放着一对素银对钗,精巧雅致的卷草蝴蝶纹饰中间嵌了一粒红豆,耳坠亦是异曲同工之妙,虽别具匠心一眼看过去无甚起眼。
掌柜精明的眼珠转了转:“公子好眼力,这是宣宝年间的比翼相思对钗,瞧上去普通不值钱,实则做工复杂,中间嵌的可是麓海开采的石榴玛瑙,可惜太过以假乱真,像极了红豆,反而让珍珠蒙尘。
这几百年过去了,若真是红豆哪还能完好无损的嵌在里面,老朽收这对钗环不过是瞧着寓意好,寻个有缘人。”
小松子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半点珍贵之处,明明就是一颗红豆簪比金钗翡翠都贵这掌柜该不会信口胡扯的吧?
“这是送给琯夷的生辰礼物?”
李成忱并未否认,吩咐掌柜换了一个普通的木盒包装,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比翼双飞,红豆相思,公子眼光不俗,夫人肯定喜欢。”
他微微一愣,结账之后收了盒子手指摩挲了几下,小松子讪讪道:“大人,琯夷她还不如我呢,不识货,你花那么多钱得买好几支金钗玉簪了。”
“怎么戴得出去。”
小松子恍然大悟,他还真是糊涂了,琯夷在内庭侍奉主子顶多可以戴戴银钗,公公你这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可皇上贵妃娘娘的眼力……琯夷的眼力……公公你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正欲说什么偏头看着李成忱望着对面的街角出神,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名男子微低着头遮住女子大半身形只露出一角粉色裙摆,举止亲昵暧昧,待男子偏身他方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样,琯……琯夷!
☆、第二十二章
李成忱握着木匣子的手指节泛白,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车,小松子干咳两声道:“公公,琯夷虽然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冒冒失失,但她纯真善良,古灵精怪,聪慧好学,对公公是真的好,在你身边待上几年定也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
“是我配不上她。”
小松子惊愕的抬头,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清冷孤傲如李成忱有朝一日竟也会卑微至斯,他苦笑道:“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宫嫁人,儿孙绕膝,终此一生,我一个太监能给她什么呢?
我身处皇宫内院权谋漩涡,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定,我甚至根本算不上男人,更给不了她孩子,是我太过奢望了。”
“公公,琯夷她很喜欢你。”
李成忱低垂着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心狠手辣,玩弄权术,冷血无情她都不曾看到过,她对我不过是表象的迷恋,待日子长了便会淡了。”
小松子张口想说什么,眼睛发涩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清清淡淡一句话满是凄凉与无奈,甚至是隐匿在内心中的自卑与无助,原来他竟这样喜欢琯夷,喜欢到不敢去爱,怕她嫌弃,怕她离开,怕她后悔。
车厢内闪进一道黑色身影,李成忱揉了揉额角问道:“有眉目了?”
初一颔首一礼:“玄奕大祭司卜算的位置在文府京郊别苑。”
“亥时行动。”
“是。”
琯夷被江起云抵在墙上捂住了她的眼睛,清冽好闻的香草气息令人很是舒服,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面上蓦然让她心头一震,本能的推拒与躲避,脸颊红扑扑的盯着他道:“男女授受不亲。”
江起云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子忍笑端详了她片刻:“好看。”
细碎的流苏打在腮边,她伸手从发髻上摸下一支发簪,金钗玉叶粉瓣鹅蕊:“这……太贵重了。”
“你喜欢吗?”
琯夷用手帕包了起来郑重其事的放在他手中:“你我非亲非故,你送我如此贵重的发簪无论如何我都是不能收的。”
江起云还长未见过她如此认真的模样,挑了挑眉轻描淡写道:“普通发簪,不贵。”
她摇了摇头:“男子不能随便送发簪给女子。”
“我一大男人收着女子发钗亦无用处。”
“那我也不能收。”琯夷笑笑态度十分坚决,“我和浣书姐姐约定的时辰快到了,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了,就几步路。”
江起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手指微拢,帕子上绣着一朵小红茶,明媚而不俗艳,一如她娇俏动人。
临近傍晚,江蓠、禄海偷偷潜来院子里特意给她过生辰,桌案上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江蓠十指交叉轻笑道:“小寿星,吃了这碗长寿面定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禄海点头:“里面窝了两个荷包蛋。”
琯夷感动的直流眼泪,用筷子夹了长寿面放入口中,禄海盯着她道:“不能咬断,面越长活的越长久。”
她睁大眼睛吸溜吸溜喝着面条唯恐咬断了,模样十分滑稽,江蓠笑得揉着肚子道:“小乖乖,你真可爱。”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琯夷放下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禄海在旁不住的点头附和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桃核结成的配饰,用红丝绦打了一个如意结:“送你,辟邪。”
江蓠凑过去瞧,只见桃核镂雕出梅兰竹菊的纹饰倒也别致:“你还有这手艺?”
“咱家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禄海翘着兰花指阴阳怪气道。
琯夷扑哧一声笑了:“谢了,那我放在枕边辟邪。”
“送给你。”江蓠从帕子里拿出一支与她发上戴的一模一样的素银卷草纹发簪,“这是我爹化了我娘的银镯子打的,你我一人一支。”
“江蓠。”
“你不收我就当你是在嫌弃,我可生气了。”
她摩挲着上面的纹饰,扯着江蓠的袖口擦了擦眼泪:“你看你们都把我弄哭了。”
“不哭不哭,等你以后出宫嫁人我送你更好的。”
“你们还能出宫,真好。”禄海叹了一口气目光中隐有不易察觉的哀伤,“等你们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我。”
“你也该好好读读书了。”
三人围炉嗑着瓜子闲话了好长时间,一时忘了时辰,待反应过来赶忙匆匆离去,已至亥时,琯夷换了碧色单衣披着夹袄,乌发垂在脖颈旁用卷草纹银簪挽了很低的发髻。
一边绣花一边不时往门口望上几眼,出宫?她现在并不想出宫嫁人,在她心中世间所有男子都不及公公一分,可她又有什么理由陪在他身边呢?
墨绿、葱绿、石青、豆青、浅灰的丝线一丝一缕模糊了她的视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收了针线,躺在软榻上翻开三字经看了起来,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手中的书掉在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吓了她一个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