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洪肥硕的大脸上原本满是刚毅之色,完颜宗树说的情形他岂能不知?东胡原本国力就弱,储备相当有限,各家各户积累的财富都上交了公中,一旦出现饥荒和战事就只能提供部族男子短时间的行军军粮,公中是不出粮的,自家出粮,抢到的大宗财富上交公中归大汗贵族,小半的财富是直接分给部族军将士。
就算是小半,只要一切顺利,每个将士都能分配到不菲的财富,出门三个月抢掠的财富最少能叫将士们过三年好日子。
此次大战,又关系到整个东胡所有部族的生死存亡,东胡人生性坚韧,哪怕是不停的有人饿死,战死,重伤而死,汉人奴隶也是会在这一次大战中死伤殆尽,越是如此,就越是无人抱怨!
“我只是想说,惟死战而已……”完颜宗树抚了抚胡须,笑道:“我说这些话,就是想叫大汗知道,此时不分中军宫帐,左右前后各部,我们东胡诸部,惟有与魏军血战到底。他们此时敢来和咱们会战,定然也是其国内支撑不住,这是一次难得的良机,咱们非得要抓住不可!”
完颜洪不动声色的听完,一时却没有应答,只是将目光看向两个姓耶律的那颜。
耶律术抱拳道:“愿为大汗前驱。”
耶律明则道:“我耶律家的儿郎,愿为此战流光最后一滴血。”
东胡汗并没有绝对的权威,很多事情需要各部的那颜和万户的支持,此时有五部那颜和大汗意志相同,彻辰汗终于满意而笑,说道:“诸位能明白此役的重要之处,并愿为之拼命牺牲,我心甚慰。我是大汗,也是中部之那颜,在这里有言在先,此次的战役收获公中不留,全部分给各部部曲将士,诸位可以把这一番意思,提前告之将士知道。”
众人也没有反对的打算,这一次不同于去抢掠,所得的浮财会有限,估计得到的就是军粮和军械,这些东西分配给将士,无非就是增加各部的实力,有益无损,各部的那颜万户们也没有必要将这些东西留在手里,反正也是要分下去的。
对普通的部民来说,缴获战利品可以完全分配,当然是一次极大的激励,彻辰汗此举也是要与魏军拼命了。
此番东胡也是耗光了国力,若不给部民们充分的补充,怕是也是要多年缓不过气来。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魏军为甚要急着过来决战。”完颜宗树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是锦州所在的地方,西北侧方向隐隐能看到魏军骑兵跑出来的烟尘,此前东胡军未出全力,两军的轻骑一直在锦州一带打拉锯战,看到东胡军主力全出之后,魏军骑兵应该是往宁远一带撤回去了。
不过魏军主力也是从宁远出发,估计这些骑兵在一两天内就会遇着魏军主力,然后转为大军的架梁马,重新返回战场。
魏人的民夫和厢军早就往后方撤回了,锦州城当然还没有修复,只在城墙外围修起了二十余里的长垒,修的箭楼城堡有数十座,如果魏军主力攻上来,借助这些工事来守御防备,对东胡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
如果魏军坚持用少量兵马守长围,大量兵马驻在宁远,用精骑在渝水一侧与东胡人慢慢耗,东胡这边是必定耗不起了。
从去年夏到如今,半年多时间下来,双方的交战线从榆关外到渝水侧,魏军向前推进了近四百里,原因也是简单,魏军摆明了不打会战,就打小规模的消耗战,除非是东胡骑兵主动攻击魏军坚阵……东胡高层当然没有那么傻,带着骑兵往人数更多,器械更精,阵列严整的魏军步阵上一头撞过去。
在魏军的步步推进之下,东胡军毫无办法,小规模的骑兵战魏军确实不敌东胡,但一路营寨军堡壕沟这样修过来,东胡骑兵的活动空间也是被越压越小,最终在宁远城修筑好之后,东胡人只能主动后撤。
除了地势狭窄不利交战外,也是因为东胡这边也委实没有办法支撑大军在几百里外的战场交战,其国力和后勤都完全无法支持。
从辽州到榆关有八百余里,其间要渡过辽水和支流,再过渝水,过松山塔山等多山区域,其弱小的国力和毫无组织可言的后勤是根本支撑不住。
在此之前,东胡十几万人在辽河一侧,就算这种程度的动员,其国力已经捉襟见肘,大量的东胡部民在挨饿,被掠来的汉人奴隶更是成批的冻饿而死。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他们可以赢一百次,但只要输一次,就一切全完了。
听到完颜宗树的话,完颜洪微微一笑,说道:“我军动员五部二十一万余人,部民和汉民有三十多万人支应后勤,但其实只要不是长期相峙,我大军并不需要后勤大车和民夫。我东胡大军出征,每人按军律自带行粮,从三天,五天,到十天,十五天,最长是一个月的行粮。我大军将士可以在马背上行军,赶路,睡觉,日行百里以上毫无问题,咱们渴了喝清水,吃干粮,每人带几十斤粮和肉干就能赶过千里路,只需要带一些精料喂马,每天要有半天时间给马歇息,喂养涮洗战马,若是真的赶路疾行,一天几百里也是能走。咱们不需要大量的粮食,箭矢,干粮,俱是将士自己带。此次是举族出兵,粮食和军械供应过于浩大,咱们才有工匠昼夜不停的赶工,又尽出库藏,动员丁壮运送。这样的做法,大伙儿都感觉到了,咱们东胡人在流血,田亩里无人,储的粮耗光了,储的盐和铁也要耗光了。咱们这几十年的积蓄,每天都在不停的消耗,钱财如水一般的流淌。咱们是在家门口打仗尚且如此,魏军主力云集,夏天出榆关,最少是春天时就在其半个国家调度,最远的怕是有两千里之远,从军队开始调集时他们就在花钱,魏国人的模式和咱们不同,咱们的部民和军人是一体的,他们的军人,一个便要几十人养,从铠甲到兵器,俱是从百姓赋税里来,他们的百姓不象咱们部民坚韧,赋税纳多了就要造反……”
完颜洪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之色,他对大魏的运作模式,有仰慕的一面,也有嘲讽和看不起的一面。
这个夷人大汗,在大魏是被鄙视的对象,但这些夷人,对军国之事又何尝没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和见解,也有自己出色的地方?
华夏曾经也是军国体系,最明显的就是秦军的军国体制,军就是民,民也是军,从出土的秦简来看,秦国军人应募也是兄弟同征,并且要自备一些吃食,兵器,甲胄,袄服,甚至零花前,在出征的秦军将士的家信里,经常会令家人送一些吃食和衣物,并且一旦有所耽搁,怕是要死在军中。
这样的征调力度当然就是军国体系,任何无残疾可以服役的男子都不能例外,和现在东胡的兵民一体的体制相当类似。而秦汉制度更加先进,军功授爵可以激励将士奋勇争功,农耕民族将全部国力用在征战之中,完整的军国体系使得秦军和汉军将当时的四夷远远的甩在身后,汉将匈奴打到西迁或内附,强大一时的游牧民族自此在草原上消失,哪怕汉之将亡,边郡的太守也能击败草原异族,使其不敢犯汉土半步。
完颜宗树洒然一笑,说道:“看来大魏的天子权力还不及咱们大汗,其两府宰执,也不及咱们这些那颜。若咱们认定了这仗该打,也必然得打,咱们就可以拼到底。”
彻辰汗笑道:“魏人要讲仁德,讲律法,这里头有对的地方,平日管那么大的疆域不能没有法度。但也不能一古脑的全学,比如养兵用兵之法,就很不对头。还有其国力虽强,却用不到正经题目上,耗费太多……现在看来,他们在关外是耗不住了,只能来找咱们会战。这一仗,正好咱们也想打,他要战,便来战。咱们就用这一仗,打出咱们将来百年的富贵前程!”
大汗的话,并未刻意高声,但四周的那颜,诺颜,万户们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是一副心神向往,壮怀激烈的模样,有一些人跃跃欲试,在马背上按着刀,似乎现在就要面对魏军战而胜之,大加屠戮一般。
“可能数月之后,咱们就能兵临魏国京城的城墙之下。”完颜洪兴致很高,魏军这一次要会战肯定不是主帅本意,按李国瑞的打法和做法是这位彻辰汗最头疼的。就是比耐心,耗国力,彻辰汗此前不知道魏人的家底怎么样,反正东胡人的家底要被耗光了……若是再僵持下去,彻辰汗只有冒险一搏,在敌人准备好的阵列之前,率军与敌决战,哪怕是打不赢,也要阻止魏军继续推进,只是这样被迫的决战,东胡军能有多少胜算,彻辰汗自己也毫无把握,他只是知道,该顶住时便得顶住,不管死多少人亦得顶住,该会战时亦得会战,哪怕全军死掉一半,只要能顶住魏军的攻势,使其筑城失败便算成功。
战略之下,哪怕是累累白骨堆积如山,彻辰汗只会计较合不合算,却不会计较有多少损失,有多少男子战死疆场,多少老人和孩子因为家里最后一口粮食被掠走而饿死在家中。
这个大汗平时对部民不错,和善仁厚,但一旦上了战场,便会是心如铁石!
不仅大汗如此,那些普通的东胡将士,贵族,领兵的千夫长,万户们,都是如此,也必须如此!
在这样冷寂残酷缺乏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未成年就得去杀生射猎,刚成年就去杀人打仗,每个东胡男儿都早就是心如铁石,每个东胡大将,都是嚼铁男儿,若非如此,又怎能是大魏这样庞大国家的百年之敌?
“我还是弄不清楚,大魏人口是咱们百倍,国力也是咱们百倍,听说他们有个叫福建路的,一年缴纳的赋税就过千万贯,比咱们东胡举国还要强的多……这得多有钱,和咱们拼国力对耗,居然是他们先顶不住了?”完颜宗树摇头嗟叹了一会,突然面色一变,对着身边诸人道:“既然大魏不行,咱们东胡人就应该成为天下之主,今次会战,理应一往直前,有进无退,直到将魏军击败打跨为止。此战若胜,则我东胡当掩有天下,成为亿万魏人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