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8章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彼时明月当空。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降世,皋皆以千万鳞眼定之。双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两条超脱道路的交汇之处,姞兰先悍然铺开第三条超脱路,熔铸人龙之身,炼制完美道躯。
人身为衍道,龙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超脱!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超脱,拥有了几乎全场无敌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统御的军阵,一拳打死了为大齐守夜的烛岁。
连月钩都在摇颤,好似悬不得高穹。连轩辕朔的钓竿都有些不稳,开始出现了颤抖。甚至裹缠竿身的大齐国书都掀开一角,飘飘如紫缨。
实在是让人绝望的时刻。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云而来,直面覆海,而对镜自赏。
如此潇洒卓异,又这样漫不经心!
衍道之战不能影响他,超脱之路不能将他阻隔。
顶盔掼甲、已经完全向另一个形态迈进的姞兰先,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应该已经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轻人——若非镜花在关键时刻的拼命挣扎,可能会浪费半息时间,本来连肉身也要一起磨灭的。
区区神临,如此猖狂地走来。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谁的后手?
轩辕朔?
现在的大齐天子姜述?
“你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姞兰先低头看着这个小子:“你在照什么?”
无论是原先的覆海道身,还是后来的姞兰先人身,都是极具魅力的脸。此刻合铸为一,更是几近完美,的确有资格说已经名列临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却只想到姞燕如所说的话——
“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很强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学习,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惧未知。
“他习惯掌控一切。他依赖他的智慧。
“他什么都要了解之后,才能决定如何面对。
“你如果走向他却不看他,他一定会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所以我们只需要——
“给他看。”
在诸位真君、皇主的注视下,在残存的人族战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当今人族年轻一代最高军功成就的大齐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看。”
于是手掌一翻,梳妆镜倒转。
姞兰先便看到了那面镜子。
他当然也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可映照的却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
自出场到现在,始终姿态散漫、俨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耸然动容!
镜中的女人温柔开口:“好久不见。我该叫你覆海,还是沈兰先?”
天涯台上的钓龙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兰先的眼睛本来已经向龙瞳转化,那赤红带金的色泽几乎浸染了半边瞳仁,却就停在这半边。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种无法描述的伟大感觉,竟然如月,悬停在空中。
那种迈向伟大的跃升的过程,竟然被中止!
怎么会?
凭什么?
姞兰先现在的状态,已是半人半龙,集两道绝巅之长,且正在超脱路上……等闲真君难当一拳,非超脱何以抗手?
但龙种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时虚幻,几乎从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镜子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明显的、深植于灵魂的压制!
而眸泛七彩如无冤皇主占寿,则是看到姞兰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内而外地发散,好像在与姞兰先争夺人身的控制权!他更看到,这具道躯里,正在熔铸的、属于龙身的部分,已经被镜光定住了!
人们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妆镜,和站在明月上的姞兰先之间,原本应该存在的、绝巅之上与绝巅的隔阂,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而一个女子以极致美丽的姿态,从那梳妆镜中走出来。
她穿的宫装已不是时兴的款式,但绝不显得老旧,反而叫人耳目一新。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释。
此世本来并没有天阶,她要走的时候,阶梯就自己出现了。
一级一级,等列悬立。像是神话中的天阶,通往古老的天门。
她步履从容,拾级而上。
从摇颤凤翅的发簪,到曳地如绽花的裙角,无一处不美好。
她平静地看着覆海,覆海也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月亮上的身影伫立不动。
外披龙鳞为甲,头顶龙角为盔。
初具伟大气息的龙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姞燕如说的第一句话。
姞燕如走在天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望。
被这位前辈带得跃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时已经恢复了自我,正提剑在手。虽然上空是超脱之路的交汇,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强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间,像羽未能展、随风瑟瑟的雏鸟。却精准领会了这个眼神里的询问,很坚决地回答道:“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声,被他的三连坚决逗笑了。这笑容在看见覆海的时候就敛去,而变得高傲、高贵、高不可攀:“你对轩辕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占先时,你能弈否?!”
覆海摇了摇头:“从来不能。”
对于他现在的诚实,姞燕如只道:“你现在这具人身,在创造的过程里,有我的参与。此刻流淌着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语气里,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么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这面镜子……是照妖镜?”
“它现在叫红妆。”姞燕如轻缓地说道:“杀镜中人,镜外龙。”
覆海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结局,只叹道:“是我对不起你。”
“说这些没用的屁话干什么呀!”姞燕如笑骂一声,美得不可方物,而后笑容一收:“让我来对不起你。”
红妆镜跳将起来,悬在姞燕如身后,好似旭日初升,随着她一路踏天登月。
执槊血战的岳节,一时却步抬眼,一时神情怔然,仿佛看到了那个轰然倒塌在阳光里的古老帝国。
一道混沌未分的气息,仿佛从远古时代降临。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几乎贯透了时空,随着姞燕如拾级而上的步伐、随着红妆镜的镜光而降临!
为何姞燕如在镜中世界要静止时空?
什么青春永驻,当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话。
只因为向覆海复仇的力量,她舍不得流失半分!
残魂难复,独镜难全。要将照妖镜修成照龙镜,更是需要等闲衍道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镜中世界半睡半醒,错过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无声息地施以影响、引导红妆镜靠近天府老人的镜花,却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变成了玩弄。
比如引导红妆镜去往齐国,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来,胡少孟却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旸帝国的覆灭,末代旸帝的疯狂……
她错过了很多,唯独没有错过的,就是像搬运过冬粮食一样,对力量的贮存。就是对红妆镜日复一日的修炼!
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远古时代人皇八贤臣之姞厌倏的后代,生于荣耀之家,血统高贵。
她的嫡亲兄长,是一手开创了大旸帝国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祸水、搏杀修罗……在姞燕秋的起家过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里,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颗星辰!
强如覆海,要对付她也得靠欺骗,靠偷袭。
璀璨星辰为何隐于长夜,绝世容颜为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无限光明的未来,而竟只能栖残魂于镜中,细数一生种种。
镜中空渡四千载,梦里屠龙几万回!
此刻付万恨于一时,那种力量令日月为之变色!
覆海首当其冲!
无穷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荡,内府与内府,脏器与脏器,道元杀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对抗!他那有资格迈向伟大的道躯,体表竟然滴出血珠来。
而他只是看着姞燕如,看着姞燕如向他走来,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谨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为我一直以为,它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留痕。”
“我就不赘述你再获得一具被现世承认的人身有多难,世上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帮到你,又愿意给你骗。只说你利用这具身体,加速了旸国的覆灭……”姞燕如欣赏着他的表情,轻声赞叹:“于我而言,真是不错的纪念方式。”
覆海平静地说道:“没有你的旸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的覆灭能够补足我修行的资粮,我就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并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脱之路就崩解一块。
什么人族海族相合,什么两道熔铸。她所行处,势不两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姞兰先’这具身体的母亲。对于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权柄!
而作为妖庭至宝的照妖镜,在修成照龙镜之后,倾尽数千年的积累,独照此龙,完全定得这龙躯动弹不得。
“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覆海?”姞燕如声音温柔,似乎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你说你想成为人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很辛苦,但尽量轻缓地道:“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阶半途。抬起无一丝瑕疵的玉手,遥对覆海之人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喀!
姜望听到了镜面破裂的声音。
他也的确发现了红妆镜表面的裂纹。
可更清晰的裂响,出现在覆海的身体。
他体表的红鳞,竟被一片片地剥开。不,岂止于龙鳞?
随着姞燕如的动作,赤红色的龙躯,从覆海的体内,被硬生生地拔出来。
覆海的额头暴起青筋,遮盖青筋的龙盔,却先一步血淋淋地离去。
属于覆海的龙族的部分,被重新剥离了!
本已经无限接近于完美道躯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挣扎着、挣扎着,而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
像是被剥了皮!
姞燕如看着自己的杰作,目光中并没有满意,而是继续移动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龙躯撕成碎末,使之飘飘洒洒,散落在天地之间。
然后才对覆海说道——
“现在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姞兰先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永绝超脱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还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从无限靠近超脱的层次跌落,熔铸得近乎完美的道躯被硬生生剥分……此等痛苦几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几乎咬碎了牙床,面容扭曲得如老树皮一般。
但他从头到尾,硬是一声痛嚎都没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龙躯后的此刻,抬起头来,逐渐抚平了扭曲的脸,静静地看着姞燕如。
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没有讲。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他说。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阶之上,几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没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而在场所有,无论人族海族,都看着她笑。
笑罢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远空,看到了天涯台上独坐的那个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闯荡天下,斩妖除魔的日子。
从荒野枯山,到莺飞草长。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吗?”她最后问。
坐在天涯台,持竿独钓的轩辕朔,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恨。”
天生贵气如他,现在的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这是时隔四千年的再相见。
他说道:“我曾经非常爱你,但我也认可人的一生中会有遗憾。我坦然面对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爱我这件事情。无论我天资如何,长相如何,家财万贯或者功成名就……这些都不是你爱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爱的条件,你享有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的自由。”
姞燕如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眉似远山而渐远去,眸似烟波而落烟雨。
而后就在这份安静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破碎在天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