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7章 静虚想尔

小说:赤心巡天境界 作者:情何以甚

第1617章静虚想尔

她行走的时候是烟山雾水,坐下的时候如菩萨低眉。

道袍是山上雪,木钗是一枝横。

“我是秦潋。”

她的声音又是清静的,似空山幽谷晚风回。

眸光淡淡地垂落下来:“忝为稷下学宫常务教习。”

桂台很安静。

近三十名学员不发一声。

谁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姜望不知。

不过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临淄四大名馆中,温玉水榭的主人,可不就是叫秦潋?

彼秦潋和此秦潋,是一人耶?

姜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无邪。

昔时大齐争龙局里的四位宫主。

姜无弃自不必说。

姜无忧自开道武,气象磅礴。

姜无华神华内敛,深不可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之前在雷贵妃案里,却说神临就神临,不知镇住了多少人。

唯是这个养心宫主姜无邪,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竞争力来。不是说他表现出来的部分不优秀,而是与他竞争的几个人,实在太耀眼。

姜望对他所有的印象里,唯一深刻的,除了那张阴柔俊魅的脸,就是身边形形色色的美人。

当然姜望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无邪,但有时候也难免会想,这样的养心宫主,凭什么与姜无华、姜无忧,乃至姜无弃相争呢?

总不至于齐天子立四大宫主,只是为了凑个双数吧?

即便凑数,如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种挤破脑袋想凑进来的,可也没什么机会。

今日亲眼见到这位秦潋,他才不自觉地抬高了对姜无邪的期待——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倾心,养心宫主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讲台上,秦潋的声音继续响起:“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讲,《静虚想尔集》。”

只要往台下看一眼,就不难发现她的讲课功力。

讲得实在是太好了,令一众学员痴痴如醉……

哪怕目前只是讲了一个名字。

《静虚想尔集》乃是道门先贤所著经典,除了阐述道门理念,还杂有一些上古秘辛的记载。

当然,这些上古秘辛也是为了更好地阐述思想而录入,因而并不能够当做信史。

司马衡曾经点评过这部道门经典,其言曰:“想尔集?想当然耳!”

此书所记录的上古秘辛,真实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它也没有如司马衡所说的那般不堪,不至于全部是想当然。在关乎上古秘辛的部分,至少十有七八,是尊重历史的。

毕竟道门才是最古老的修行源流,对于历史长河的真实把握,任何势力都不能够比较。

司马衡的批评,无损于《静虚想尔集》的伟大。他是从史家的角度来评判这部经典,但对于此书所体现的修行境界、所表述的修行理念,却也是无处贬谪。

千古以来,天京城无涯石壁上所列四十九部经典里,始终有它的名字。是天下道门修士必读的典籍之一。

非有极高的道学水准,万万不敢讲《静虚想尔集》。

秦潋的修为,由此可见一斑。

身边坐着李凤尧这样的冰山美人,台上坐着秦潋这样的山水菩萨。

隐约的香气漂浮在鼻端,悦耳的声音流动在耳边。

姜望却全身心地徜徉在《静虚想尔集》所构筑的道学世界里,他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以如梦令记录下精彩之处。

“上古时代,三位道尊联手人皇,杀出现世,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有名‘祝由’者,打穿现世通道,覆碧州而为荒漠,起魔潮而灭诸世……是为‘魔祖’。”

姜望心中一动。

一直听说魔族,也亲身下过上古魔窟,接触过无上魔功,甚至还掌握了一尊血傀真魔……但他还是第一次听闻魔祖的消息。

竟名“祝由”。

也不知是他的魔名就是如此,还是人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就像海族之皋皆,人族这边多以万瞳名之。

念及这些,他忍不住抬手提问。

讲台上秦潋落下眸光:“祝由是他的本名,还是他侵入现世后自己取的名字,现有资料已是不可考。或者说,可信的资料并未公诸于世。我倾向于是他自取此名。因为往前翻遍所有记载,也未见‘祝由’之名,倒是一直有‘魔’的零星记录……在祝由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之后,才有魔潮的大爆发。”

所谓魔祖,究竟是魔的源头,还是魔族的集大成者、将魔族托举到一度席卷现世的强大存在?

《灭情绝欲血魔功》、《七恨魔功》……为什么那些魔功始终无法根除?余北斗在断魂峡对付的那一头血魔,到底是什么根底?

按照《静虚想尔集》的说法,祝由打破现世阻隔,才有魔潮席卷人间。所以说魔族是天外种族吗?宋婉溪是水族,为什么可以成魔?阳建德、静野、宋淮,都是人族,为什么可以成魔?

知道了一些秘辛,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但《静虚想尔集》终究是道学典籍,重点在于道门的修行之路,而非历史记载,在这里一直追问并不恰当。

姜望微微垂首:“感谢解惑。”

秦潋也便略过这一茬,又继续讲述:“魔者,披麻之鬼。魔族者,逆乱之种!故以大道清源正本,应叫鬼神明之,于是拨乱反正。”

讲到这里,她笑了笑:“想尔集上说,唯有道能消魔,所以从来道消则魔长,月满则回缺。这句话我只认可一半。道能消魔。但能消魔者,非止于道门之‘道’。”

“你的道也可以,我的道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兵法墨释道儒……百家皆能。”

她握住拳头,轻轻举起,很有气势地道:“故而,是力能消魔!”

一时间掌声雷动。

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力”。

真是文似看山。

真是波涛如怒。

好见解。

好学识。

姜望专心听着秦潋对道修的理解,其间还掺杂着一些道门标志性道术的解读和应用。

以他如今的境界,很多东西都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是真个沉了进去。完全能够理解秦潋的精妙表达,能够感受得到这位学宫常务讲习的强大。

道门作为超凡源流,自然有它浩瀚如海的底蕴。越是徜徉其间,越能够发现自己的渺小。

这种坐下来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听课的体验……姜望已经很久未有。

以至于这一课结束时,他竟还有些恍惚。

那些与邻座的窃语,那些走神的时候,那一支长长的戒尺、通红的手心,那些被罚抄的道藏……好像从来没有离去。

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除了他,还会有谁记得呢?

“走啦!”

重玄胜在背后戳了戳姜望。

姜望回过神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场,凤尧姐姐也已经起身往外走。石台虽是拥挤,但靠得最近的人,也离她有好几个身位。

李龙川和晏抚则是早已经溜得不见影了。

“武安侯留步。”讲台上秦潋忽然出声:“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咱们再讨论几句。”

重玄胜的手指在姜望后背再点了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涌,好像没有谁在意这句话。

但这些学员退场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一个个耳朵竖得极高。

已经走到石阶旁边的李凤尧,略略回眸,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赶紧站了起来。

但还未说话,秦潋又道:“李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同讨论。”

“不必了。”李凤尧淡声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么走下石阶了。

彼刻万里霞光,都在她身后。

而她的侧脸,是第二种绝色。

“楷模啊,我辈楷模。”

蔺劫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念念有词。

当然他并不敢念出声来。小国出来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来稷下学宫虽然不久,秦教习和那位九皇子的关系,他还是隐约有所听闻的。

武安侯有本事乱来,他可没本事乱说。

至于这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李凤尧……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门李氏族谱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来临淄前就做足了功课,是绝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说起来,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将杀死一位神临的功劳尽数让出,阎颇回去同他讲过之后,他虽是佩服,却也觉得就是一位绝世天骄会做出来的事情。不是特别了不起。

但今天这一课,却真是上得他五体投地。

都说武安侯一意修行、无心女色,殊不知这才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闻有一种钓法叫“愿者上钩”?

带着对武安侯的无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还在心里琢磨《静虚想尔集》的林羡,不由得有些懊恼。比不过武安侯也就罢了,怎么同听一堂课,竟也不如蔺劫那么有收获?看蔺劫那副样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别人怎么想,姜望管不着。

他自己尚是一头雾水,不知秦潋留他下来要讨论些什么。难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恨魔功不方便聊,灭情绝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发言权的。

秦潋静坐讲台,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人间尤物的体态。摆出一套茶具在石案上,慢条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后,人也走了干净。

她用食指轻轻往外推动茶盏,只道了声:“请。”

姜望随手拿了一个蒲团,放在石案前,盘膝坐了下来。拿起这瓷盏,姿态随意地喝了一口。

“素闻武安侯爱茶,初来临淄便饮遍八大名茶。此茶虽不入八大,却是我私下饮惯了的……如何?”她问。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动,便是水起微澜,平卷波峰。

莫名的,姜望就想到了之前无意翻的一本闲书里,不怎么惹眼的一句诗——

“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轻!”

他修行向来勤勉,哪怕那本闲书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这一句的确是牢牢记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贴切的用字。

齐武帝真奇人也。

姜望的视线落在杯中水,在盏中涟漪里稍顿了顿,便道:“茶极好,可惜姜某是个不通风雅的,当初品八音茶,其实是为了研究道术,难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习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秦潋笑了:“武安侯真是个有趣的人。无怪乎桃娘对您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说你当初去水榭的时候,明明与她很聊得来,怎么后来就不去了?”

姜望愣了一下,桃娘?谁?

当初许象乾还在临淄的时候,四大名馆的确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术,还真没跟哪个姑娘结下交情。

后来许象乾戒酒,重玄胜也修身养性,曾经的狐朋狗友组合,聚会的场合也便渐渐换成了茶楼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就干脆在家里。

什么临淄风月,早就记不得什么。

见得姜望这样子,秦潋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男人呐,总是使尽了手段,惹得人惦记,却又不会惦记惦记你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姜望忽然就想起来桃娘是谁了。

当初他去温玉水榭找姜无邪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破绽很多的女人。

想起来归想起来,并没心思攀扯。

只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姜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道:“其实九皇子对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来从未变过,武安侯应能知晓。”

“姜某一早就与九殿下说过,我们之间虽无恩义,更无仇怨。当时如此,现在亦如此。”姜望道:“我对九殿下,也从来不存在恶意。”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多说反倒不美。

秦潋显然很懂其间分寸,因而也只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武安侯好像还有疑问,不如聊聊?”

“问题的确有一个。”姜望环顾左右,道:“哪里有桂?”

他当然有很多关于道门修行的问题,甚至是魔族相关的问题,但只会在课上问。

课上是课业,课下是人情。

“没有桂。”

“那为什么叫桂台?”

秦潋笑道:“本来叫卦台,后来先生们觉得不好听,就改叫桂台了。”

姜望大感意外:“这么随意吗?”

秦潋意味深长地道:“在这里都不随意,在哪里随意?”

姜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潇洒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习,再会!”

他青衫飘飘,踏天阶而去,真个洒脱卓然。

这回轮到秦潋,看画外霞光,照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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