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三个时辰,庾鲤被捉弄归案。
他坚决不承认和程、唐遇刺有关,但口头抵赖没用,秘府有多条证据证明被抓的刺客曾出入庾府,还和庾鲤在画舫饮酒作乐。
见没法糊弄过关,庾鲤只好承认是他指使刺客行刺,可无涉朝局,仅仅是私人恩怨。
审到这里,其实已经不用庾鲤再多说什么,他能有几个胆子行刺御史?朝堂里都是聪明人,顿时把矛头全部指向庾朓。
不用张籍发令,御史台的疯狗们闻着了血腥味,又是同僚遇刺,谁敢保证下次不会轮到自己,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先给庾朓扣了个家门不靖,教子无方的帽子。然后隐射庾鲤只是推出来傀儡,幕后指使另有其人。再加上秘府暗中操控舆论,利用说书人,把庾氏意图杀人嫁祸太尉的勾当到处宣扬,引得群情激奋,甚至国子学里有很多士子联合叩阙,要求严惩祸乱朝纲的奸臣。
程、唐两人的上疏,原是攻向徐佑的利刃,却在短短几天内变成了刺向庾朓的刀枪,局势转变之快,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庾朓终究没顶住这如山崩地裂似的庞大压力,主动辞去侍中,放弃了参政议政的宰相之权,第二次被徐佑逐出了朝堂。
但这次徐佑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接受鱼道真“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的劝谏,准备乘胜追击,把庾氏的势力进一步压缩。
经有司裁定,判庾鲤死刑,秋后问斩。
另一个目标,是尚书右丞庾茂!
秘府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可以百分百保证让庾茂步上庾朓的后尘,灰溜溜的从尚书省这个权力中心离开。
然而,这天晚上,柳宁、袁阶和顾怀明联袂来访,他们目的很简单,让徐佑见好就收,用“八议”免去庾鲤的死罪,不要再对庾氏赶尽杀绝。
门阀之间,由于门第婚的存在,百余年来早就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彼此。必要时他们可以互相争斗,必要时他们也可以互相扶持,但不管争斗还是扶持,都在一个约定俗成的界限之内,谁越了界,谁就是诸姓门阀的死敌!
当年,吴兴沈氏捆绑在安休明的战车上,由于私怨,出手灭了义兴徐氏满门,所以后来的沈氏成了门阀的弃子,最后和安休明一道灰飞烟灭。
站队可以,支持安氏谁来当皇帝,要看各家的眼光和魄力,但彼此之间不要太狠,该留的余地,还是要留余地。
你能保证,下一次皇位更迭,自家的押注永远是对的?
这个天下,毕竟是由皇室、门阀和百姓共同组成,三者缺一不可。
门阀作为平衡皇权的绝对力量,也是历代皇帝都想要削弱或消灭的一极,如果内部再不分情由,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就是大家抱在一起万劫不复。
袁、顾是徐佑长期以来的坚定盟友,面对庾氏的攻击,他们也和徐佑共同面对。可现在徐佑即将取得全面优势的时候,他们又和柳宁一道来说合,让徐佑放庾氏一马。
归根结底,兔死狐悲,防微杜渐,你今日可以这样对庾氏,明日就可以这样对柳氏,对顾氏,对门阀……
就像后世范仲淹和富弼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富弼要处死高邮知军姚仲约,范仲淹坚决不同意,富弼说:这样违法犯错的官员不处理,以后会有更多的官员照着学,那么中央就没办法管理地方。范仲淹说:祖宗以来,皇帝不轻杀士大夫,若开了此例,哪天皇帝手滑,屠刀就架到你我的脖子上了。
富弼深以为然。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今夜,袁阶和顾怀明的态度,给了徐佑极大压力。他固然有兵权,但想要统治江东却不能只靠武力。
除了这些年亲手带出来的嫡系,整个庞大的官僚系统还被门阀世族牢牢掌控。连他目前控制的十个州,只有徐州、兖洲、洛州、凉州是经过战争,被打烂后重建的,还在他的完全控制之下,其余各州也都因为有袁、顾、朱、张等门阀的支持,尚能令出必行,可一旦和他们交恶,政令出不了刺史府,又谈何统治?
徐佑最后决定让步,但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要在国子学之外,再开五馆学。
“五馆学?”柳宁皱眉,道:“各世族皆有私学,若需官学,有国子学也足够了……”
“国子学唯六品以上官员子弟才有资格进入,我打算,五馆学只对寒门和庶民子弟开放。”徐佑笑着解释道:“我在钱塘办有玄机书院,诸位也知道,现在不过是以朝廷名义,把玄机书院以五馆学的形式在京城开办……”
袁阶和顾怀明不加思索就同意了,他们只为保存庾氏,今晚的举动已经有些伤害到双方的感情,其他的事自然还是要紧跟着徐佑走。
柳宁寻思一会,也同意了。
玄机书院开办至今,真正出彩的还是那些世族子弟,就算有些许寒门中的出色人才,也只能进入徐佑的军队当大头兵,朝堂之上,依旧没有他们的位置。
这不是威胁,无伤大雅,权当是给徐佑让步的心理补偿吧!
明面的交锋,暗室的妥协,
利益的纠缠,敌友的难辨,
这就是正治的真相!
等几人离开,徐佑脸色阴沉的可怕,鱼道真从后面密室走出来,歪头望着他,柔声道:“小郎生气了?”
徐佑默不作声。
“气袁阶和顾怀明被柳宁说服,来帮着庾氏说话?还是气袁、顾没有提前打招呼,给你搞突然袭击?“
她笑了起来,道:“应该是两者皆有……小郎,朝堂不是你的军营,军营里只有听令行事的死忠,不管正确与否,你目光所视,无数部曲甘愿生死相托。而朝堂里,袁、顾算是你的支持者和合作者,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立场,也有自己的取舍,当你的路,和他们有了分歧,就会出现今夜的情形……”
“所以……门阀不可信?”
“是,门阀当然不可信!”
鱼道真冷笑道:“门阀,左手门第,右手阀阅,上抗皇室,下役百姓,吸附在江东万里河山之中,骄奢淫逸,吞噬一切。那些门阀子弟,从家族里得到滋养,然后倾尽所有反哺家族,除此之外,亲情、友情、爱情皆可抛弃,小郎宅心仁厚,把他们当成知己,剖心剖腹,结果呢,一旦触及到门阀的根,立刻翻脸无情……他们是怕你对付庾氏吗?他们是怕你真的要当皇帝,然后对付整个门阀……”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才能整体消弱门阀的势力?”
“五馆学,就是破局的刀!”
鱼道真眸子里亮起寒冽的光,道:“就像我们之前商议的那般,利用五馆学吸纳寒门和庶民的优秀子弟,经过数年培养,放到各州各郡各县为官,如此不出五年,就能大抵和门阀子弟分庭抗礼,那时小郎手里有兵权,朝中和地方有干吏,又养望多年,就能直接逼楚主禅让,敢不从者,杀之可也!”
徐佑摇了摇头,道:“设立五馆学,是为了百年计,并不仅仅为了对付门阀。且要用五年时间,实在太久了……”
鱼道真讶然,道:“小郎还有别的妙计吗?”
徐佑轻轻敲打着桌面,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宛若惊雷在心头炸响,他突然道:“听闻于忠在北魏大受猜忌,既然过的不好,还不如投来江东。你去安排一下,不管用什么法子,说服他也好,逼迫他也罢,两个月内,我要在金陵见到他。还有,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要告诉冬至!”
鱼道真虽然不明白徐佑的用意,但还是立刻进入战时状态,站起娇柔无骨的身子,斩钉截铁的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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