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休林苏醒之后,安排宴席款待徐佑,席间介绍了他的诸多门客。宗羽属于鸡鸣狗盗之辈,练得好口技,最擅长学人说话,其他百鸟千禽,无有不精。当即起兴,给徐佑表演了一段,关关雉鸠,肃肃鸨羽,鹿鸣呦呦,黄鸟喈喈,鹳鸣于垤,妇叹于室,由鸟兽到男女,时而凄切,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时而潸然,将山林之幽,凡世之闹,演绎的精彩纷呈,惟妙惟肖。
更厉害的是,他学着徐佑说话,无论声调还是起伏,都可以以假乱真,这点引起了清明的兴趣,他的易容易骨之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声音却也不能像宗羽似的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地步。
左丘司锦的父亲左丘南,曾是安休林的郎中令,朝夕相伴,感情深厚,亦师亦友,可比父子。后来某次出行,安休林遇险,左丘南舍身相救,不幸重伤而死,只留下独女左丘司锦。安休林感念高义,认了左丘司锦为义妹,吃穿用度,车舆冠服,皆与王女相差仿佛,待之甚厚。
可左丘司锦不喜大家闺秀的生活,反而经常和府内的门客游戏江湖,练得一身好武艺,胆色和识见都非平常女郎可比。
其他数十人里,给徐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谢希文、狄夏、陶绛、魏不屈等七八个人,允文允武,各怀绝技,皆非等闲之辈。这些人对安休林都是发自内心的服膺,何濡说安休林文不成武不就,唯有收服人心这方面堪称高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月上柳梢,宴席也到了尾声,一个名叫牧夜的门客号称千杯不醉,变着法子的过来灌酒,结果他一头栽倒大堂的中间呼呼大睡,徐佑仍然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安休林竟从主位走下来,亲自为牧夜喂了醒酒汤,又吩咐奴婢将他抬到房内好生照料,旁人各自欢饮,似乎对安休林这样的举动见怪不怪。
圣人?抑或是虚伪的假仁假义?
徐佑喜欢辩证的看问题,人说刘备假仁假义,可别忘了,位居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者,哪怕是虚伪的假仁假义,也比枭雄所谓的杀伐果断更容易收买人心。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老板有人性,放到国家这个层面,能够得到“仁”字庙号的君主,总是享有最好的名声。
御下以仁,这就够了,对徐佑而言,他不需要你的雄才伟略,所以安休林可以算作目前最双赢的合作者!
宴席结束,安休林和徐佑密谈,徐佑为他分析了朝中局势,断定安休明坐不稳皇位,一旦有人举义,四海响应,足可扭转乾坤,共襄大业。
安休林脸有难色,沉吟不语,最后让徐佑先在临川稍歇,容后再议。徐佑明白他生性懦弱,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转瞬间难以决断,操之过急,反而不美,总得给人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反正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徐佑并不急于一时,当夜宿在王府,徐舜华安排了两个貌美宫女来侍寝,被徐佑婉拒,刚准备脱衣上床,徐舜华杀了过来,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徐佑茫然,道:“我没事啊……”
“没事?没事为何不要了她们?容貌不合眼,还是太淑静,没有青楼女子那么的荡?”
徐佑无奈道:“不是……我远来是客,哪有灰乱王府后宅的道理?若被殿下得知,恐生事端!”
“他?”
徐舜华冷笑道:“就是我脱了衣服陪你,他也不会说什么。不必担心,若是两个不够,我再给你找三五个来,保你满意!”
安休林惧内,天下皆知,可徐舜华口无遮拦,让徐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这么多年了,徐舜华骨子里的奇葩丝毫未变,道:“阿姊,大事要紧,我从来不怎么在意女色,你就别操心了!”
“那可不成!”
徐舜华说的理所当然,道:“祖父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连女人都不敢完,还能做成什么大事?”话音一顿,她的目光扫过静立在屋内旁侧的清明,柳眉倒竖,揪住徐佑耳朵,道:“好啊,你是不是也学那些不要脸的腌臜东西玩断袖分桃的把戏?”
“没有,没有!”
徐佑颇为头疼,求饶道:“阿姊,我自有爱慕的女郎,对男色敬而远之,你大可放心。今夜实在是旅途劳累,无心他事,你放过我吧,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徐舜华眼角微挑,道:“爱慕的女郎?谁家的啊?”
徐佑把她推到屋外,道:“日后会为你引见,快去陪殿下吧,我要睡了!”
好不容易送走徐舜华,徐佑擦了把汗,苦笑着摇摇头。清明笑道:“王妃当年号称江左第一名媛,没想到这般的真性情……”
“这不叫真,这是野蛮!”徐佑没好气道:“江左名媛的头衔是她骗来的,在外人面前贤良淑德,在我面前就原形毕露!”
可不管怎样,有这样一个姐姐,痛并快乐着,尤其在孤独行走了这么远的路,身旁有个至亲的人陪伴,总归是幸福的。
接连三日,安休林让左丘司锦陪同徐佑游玩临川附近的山水胜处,徐佑看似潇洒随意,实则每日都会和安休林密谈,以他的唇舌,可让顽石点头,安休林逐渐有些动摇,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和几个心腹商议,有支持徐佑的,也有主张按兵不动,观望局势的,很难达成统一意见。到了第四日,徐佑正在七里岗观看当地特有的傩舞,宗羽来报,安休林急召他回府。
问起何事,宗羽道:“潘阳王派使者来临川,说今上的诏书已到广晋,令潘阳王即可起行,赴金陵陛见。”
徐佑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
王府内气氛压抑,安休林请徐佑坐到身旁,对那使者道:“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使者风尘仆仆,垂泪道:“今上派了左卫和司隶府到广晋传旨,命我家殿下接旨后马上前往金陵。殿下怕此去命不久矣,特地让小人来通知临川王一声,及早做好准备……”
安休明不会只召见潘阳王一人,想必召安休林入京的使者已经在来林川的路上。潘阳王性情暴躁,平日以孔武示人,却也无法顶住朝廷正统的压力。想想也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能占据大义之名,而安休明自己就是天子,若是心志不坚,谁能抗衡?
安排使者去休息,谢希文是安休林的谋主之一,道:“安休明稳住了朝中局势,下一步就是处理在京和在外的各位殿下,依我之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我们无兵无将,拿什么去搏?谢兄酸腐之见,殿下切不可听从。”狄夏沉声道:“潘阳王实力尚在殿下之上,可还不是照样奉旨入京?今上已登大宝,为安抚人心,必不会兄弟相残,惹天下侧目。不如效仿潘阳王,越早归顺,越好脱险安身!”
魏不屈讥笑道:“狄郎君常常吹嘘自己是万人敌,今日看来,怕不是万人骑的软蛋!”
“你!”狄夏双目冒着怒火,却还是勉强控制住想要动手的情绪,道:“堂前议事,畅所欲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我若有错,指出来就是,何必言语讥嘲,于事何补?”
魏不屈起身,广袖摇曳,翩翩浊世,让人心折,道:“安休明连父亲都可杀,还忌讳多杀几个兄弟么?此人豺狼心性,何德何能为天下共主?不管为殿下计,还是为国家计,此番决不可入京。”
“不奉旨,朝廷追究下来,怎么解决?”
“不过一死!为祖宗基业而死,死得其所!”
众人争执不休,安休林听的烦闷,沉着脸离开了议事堂,谢希文叹了口气,道:“大家先散了吧!”
狄夏还想追着安休林谏言,被谢希文和陶绛齐齐拉住,好说歹说离府去了。徐佑静等了片刻,去找徐舜华,徐舜华先进内堂,过了会出来对徐佑点点头,低声道:“去吧,他心情不好,你注意点言辞,别刺激他。”
这就是后宅有人的好处,徐佑推门进去,安休林去了冠,只留布帻,稀疏的头发配上独眼,颜值就别提了,又平易近人多年,气质培养的太接地气,什么王者之风,什么不怒而威,几乎和他绝缘。
反正徐佑站在身旁,只感觉是和邻居闲话家常,可越是如此,越要表现出足够的敬意——他是临川王,是天潢贵胄,不是隔壁的阿猫阿狗,今天的嘻嘻哈哈,可能就是明天自寻死路的借口。
“殿下可是为了顾及兄弟之情?”默立良久,徐佑开口问道。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提利弊,不说强弱,不唱高调,人嘛,归根结底,还是要讲情分。从兄弟之情切入,方便打开话题,安休林苦笑道:“还是微之知我……大兄他不仁不义,无君无父,可毕竟已经登基称帝,满朝文武跪拜臣服,我若反抗,不同样成了无君无父的佞臣?”
徐佑何等聪明人,安休林话里的重点在满朝文武,他觉得安休明大势已成,若反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不仅于事无补,事败后还累及无数。
“是啊,我想想也替殿下感到为难,可风物长宜放眼量,安休明倒行逆施,必遭恶报,百年之后,史书如何写他,又如何写安氏?殿下举义,非为自己,也非为兄弟夺嫡,而是为了挽救安氏百代的威名。”
安休林神色一动。
“只有殿下入主太极殿,才有可能保全安休明的性命,贬为庶人,择地流放,总比被别人害死的好。若顾及兄弟之情,此为最上上策!”
安休林赶忙摇头,道:“我万万不成,眇目秃发,怎么为人主?”
徐佑正色道:“黄帝龙颜,颛顼戴干,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秦皇鸡胸鼻陷,光武大口日角,圣人皆有异象,殿下欲成大事,岂可执迷于此?”
安休林辗转踱步,绕屋疾行,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猛的停下脚步,道:“微之所言乃至理,可我真的没有称帝之念,也无称帝之力。若真要举义,中军至,如何应对?”
“以殿下之力,或许无法对抗中军,可别忘了,江夏王远在荆州,手里雄兵十万,足可为依仗!”
安休林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三兄的打算……”
徐佑道:“殿下若决心已定,我自去荆州求见江夏王,说服他一同举义,到时南北联手,天下可定!”
“好,我修书一封,由微之带去荆州,若三兄起兵,我必然响应,并奉他为主,取大兄而代之!”
这是徐佑原本的打算,安休林兵少将寡,并无争帝位的实力,若要拉拢江夏王,肯定要奉他为主。可这话徐佑不能说,幸好安休林不是真的蠢货,看得清眼下的局势,省却了不少口舌。
商议完毕,安休林眉宇间还藏着忧色,道:“只是朝廷使者将至,这关怎么过,还请微之教我!”
不知不觉中,安休林对徐佑的谋算很是认同和依赖,徐佑低声道:“装病!殿下偶染怪疾,时日无多,使者总不能把你绑去金陵。”
安休林大喜,道:“微之还有这等手段?”
徐佑笑了起来,别的不敢说,论起装病,他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