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明,倦鸟归巢,喧闹的山中终于恢复了平静,畅饮欢歌的人们拥被睡去,或兴奋,或平静,也或许会做一个关于来年丰收发财的美梦。
徐佑和何濡没有睡意,走出院子,并肩坐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没有围起布幛避风,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绒大氅,足以将通骨的清寒隔绝在身体之外。
“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世族都喜欢在城镇之外设立坞堡吗?”徐佑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各家世族的庄园,有大有小,就如同点点繁星坠落在乡野之间,充满了六朝江南独有的特色和风情。
“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自五胡之乱,衣冠南渡后,世族门阀依山占水自给自足,部曲奴仆佃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不结坞如何保障拥有的这一切?”
徐佑摇头,严肃的道:“你说的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何濡来了点兴趣,道:“那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徐佑故意停顿了片刻,把何濡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强忍着笑,道:“在城外坞堡中居住,可以不用守宵禁,入夜后点灯也好,吃饭也好,来回走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在城中可要自在多了。”
何濡侧头望着徐佑,表情十分的无语,好一会才鄙夷道:“难为你说笑时还能紧绷着脸,比我想象中要无耻的多!”
徐佑哈哈大笑,终于成功捉弄了何濡一番,颇为自得。等止住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但宵禁在乱世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取消宵禁势在必行。老百姓白天劳作,官员们白天视事,商旅们白天货殖,辛苦了一天,晚上还不让享受下生活的乐趣,到哪能说过理去?”
“为治安防盗计,宵禁可以让贼子无所遁形,也非一无是处!”
“为防盗而宵禁,是惰政!自秦汉以来,宵禁已经数百年了,可多少民宅仍然在夜间被盗窃一空?尤其在九月至二月间,夜长天寒,人多畏寒懒起,正是夜盗猖獗的时候,譬如钱塘,巡夜的逻卒加上打更的更夫,怕不下于数十人,但盗案仍然屡禁不绝,究其根本,还不是内外勾结,群体成窃?如此宵禁,又有什么用处!”
徐佑最反感的古代制度中,宵禁绝对排得上号。若是战时管制或者突然紧急状况,实行宵禁还情有可原,但古代的宵禁是一种常态,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盛世,也要在暮鼓晨钟的响声中决定一天的行止。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所不在枷锁之中,宵禁看似危害并不大,毕竟古代普通民众的夜生活单调而无趣,但再怎么单调无趣,也不能由上位者片面的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外出,什么时候必须待在家里,这不仅仅是束缚了行为,更甚者是为了桎梏其心灵,钳制其精神,遗毒千年不绝!
何濡奇怪道:“就算宵禁不能防盗,但开了宵禁又有何益?”
这就是眼光的局限性了,何濡惊才绝艳,智计过人,但对经济学一窍不通,徐佑笑道:“开了宵禁,就可以促生市易繁茂,你不觉得现在仅仅白天的东市太过单一?若开宵禁,将会有夜市,夜市未闭,还有早市,如此昼夜不绝,既方便了百姓,也让货殖者收获不菲,大家齐享安乐,岂不是美事?”
北宋开封,南宋临安,都是没有宵禁的,直接的影响就是让这两座城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创造了任何朝代都难以企及的经济繁荣和文化昌盛。
何濡笑了笑,他虽然不明白徐佑为何对宵禁深恶痛绝,但顺势利导是阴符术的强项,道:“七郎若要开宵禁,不居上位是不行的。想破此百年陈规,必须面对朝野物议,阻力之大,不问可知,就算身居上位,也未必可以做到。”
“照你的意思,此生是无望了?”
“那倒也不是!”
何濡眼睛睁开,在月光的照射下,绽放出绝不逊色的光芒,道:“若是主上一意推行,就算有阻力,也必定能够开了宵禁。归根结底,做不到某事,不是因为此事太难,而是因为你的权力还不够大!”
徐佑半响无言,末了摇了摇头,道:“你啊!不把我逼上造反的路子不会甘心……主上圣王明君,万民敬仰,没了他楚国哪有这几十年的安稳,再说我这条命还是他救回来的……”
何濡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义兴流血夜的内幕他虽然知晓一点,但还不能百分百肯定,这时候没有告诉徐佑的必要,等日后验证明白,确凿无疑,再告诉他不迟。
“七郎何时去见顾允?”
徐佑裹了裹大氅,道:“等天亮开了城门就去,你有什么嘱咐的吗?”
“顾允毕竟是顾氏的子弟,虽然这次大家合作愉快,但门阀不可信,有些事情不要让他知道就好。”
徐佑表示明白,吴郡四姓,朱武张文陆忠顾厚,顾氏虽说为人厚道,但门阀利益有时候大于一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将来想要做的事,太相信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二天一早,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县衙,在后堂见到顾允时,他卧在床榻上,神色涣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丝绵格纹的单薄袍服,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条带子,赤膊光脚,袒胸露乳,肌肤白皙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光滑细腻,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真要以为是美女春睡,乍泄春光了。
鲍熙低声道:“明府刚行了散,稍息片刻就会醒过来,郎君稍等!”
行散?
徐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原来顾允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发明的药物,本来是为了治疗伤寒,不知被哪位高人拓展了其他的用途,立刻在上流社会蔓延开来,成为当时最为时尚的社交活动。要是集会时不一起磕几颗,然后脱衣去裤在寒风中急速快走,简直就不能算尽兴而归。
“无妨,我等会就是!”徐佑在蒲团上跪坐,笑道:“鲍主簿,那日你在钱塘湖畔大显神威,面对席元达咄咄逼人却不动如山,终使枭贼授首,不仅民间多有赞誉,在下也很是钦佩!”
鲍熙的目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道:“我只是例行公事,不值一提!”说着眼神转到左彣身上,道:“若非左郎君那一剑,席元达很可能就此逃脱,后果不堪预料。钱塘百姓真要感谢,该感谢左郎君才是!”
左彣坐在下首,淡淡的说道:“不敢!”
鲍熙似乎对左彣充满了兴趣,道:“听闻左郎君曾在袁氏为部曲?”
左彣也不去看徐佑的脸色,径自答道:“是!左某资质愚鲁,不堪大用,蒙袁公不弃,忝为一等军候。”
“哦?”
鲍熙若有所思,他故意提起袁阶,就是为了试探徐佑和左彣的关系。左彣要是稍有扭捏,或者担心徐佑的态度,说明两人还有罅隙,他身手高绝,处事稳妥,不是一般人物可比,日后如有必要,可以进行离间。但左彣直言相告,徐佑毫不介怀,由此可知,他们相得甚欢,亲密无比,非言语可动,也非钱财可以收买。
“以我所知,一等军候在袁氏的职位并不低,郎君却甘愿舍弃一切,随徐郎君千里迢迢赶赴钱塘,真是义士!”
左彣笑道:“主簿有所不知,我在袁府多年,早厌倦了门阀中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随徐郎君出来游历,增长见闻,哪里有舍弃什么……”
此言一出,鲍熙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恰在这时,顾允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捂着额头,支吾道:“酒……酒……”
行散之后,也要多喝温酒,多吃冷食,早有候在一边的侍女端着酒送过来,顾允迷迷糊糊饮了,又吃了些食物,这才缓过神来。
“微之,你几时来的?我行散时正与天人神交,累你久候了!”
服五石散跟后世嗑药差不多,反正就是脑海里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飘飘欲仙,不知天上人间。徐佑上前扶着顾允下了床,道:“我也刚来不久,飞卿常服五石散么?”
顾允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微之的意思,五石散名为去病强身,实际上不过济其**而已。我这人不好女色,若非作画时陷入瓶颈,不然也不会轻易去服散来启发神思……”
就跟后世许多吸毒人员说的那样,服食毒品后思维活跃,有助于艺术创造,或许真有这方面的功效,但利弊之间,要注意取舍。徐佑劝诫道:“五石散危害实大,遇此方,当立即焚毁,不能久留。以后飞卿若在作画时觉得笔下牵绊,可来找我商议,且莫再服用此物。”
唐代孙思邈最恨五石散,说过遇到此方,立焚勿留。一个医圣发明了五石散,一个药王深恶痛绝,也是好玩的紧。
“好,有微之为我解惑,定胜五石散百倍!”顾允神色兴奋,拉着徐佑的手几乎要抱在一起。徐佑心中苦笑,他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时代的男人们表达友谊的方式,尤其像顾允这样比女子更美三分的男人。
“飞卿,呈报刺史府的公文可发出了?”
顾允微微一笑,道:“不仅报往刺史府,还有金陵那边,我也派了人连夜送了去。席元达有胆子斩白蛇,不给天师道扣个意图不轨的罪名,也太对不起死去的白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