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牌:逆位的力量。

“嗯,果然都是穷孩子出身,早晚要干见不得人……哦不,抛头露面的营生。”杜春晓刚刚说到这里,燕姐冲着那力量牌喷一口烟,接嘴道:“哪里就见不得人啦?姑娘看着挺摩登的,脑筋还这么封建。”

杜春晓也不还嘴,实是话一出口便有些窘了,只得继续翻牌。

现状牌:正位的月亮,正位的恶魔。

杜春晓道:“这个牌出现得巧了,说的都是一个‘骗’字。月亮主阴,亮得很也虚得很,有些女人使诈的意思。恶魔牌更是凶多吉少啊!说明目前那位小胡蝶姑娘正遇险境,也许……”

“也许什么?”问的人却是夏冰,他已用手掌将面孔挤得如面包一般。

“也许并非自愿出走,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也未可知。”

杜春晓揭开未来牌:正位的命运之轮。

“这位太太,帮你找这个人,价码得加倍。”

空气一时竟有些凝固,三人都不讲话,夏冰急出一头汗,怕生意就此飞了。杜春晓则是财迷心窍,一门心思打算晚上去对街的西餐馆吃生牛排。反倒是燕姐,看似在做一番决定。半晌后她点了头,打开皮包,又拿出一沓钞票,推到杜春晓手边。

“姑娘拿好,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意思明确,找人的事如今已成了杜春晓的任务。

燕姐起身,花露水的味道掺杂着万宝路香烟的辣味一阵阵扫过夏冰鼻尖。包得紧紧的屁股上下弹跳,可依稀辨出当年做“弹性女孩”时的风采。

“没想到你这乱说一气,倒还给咱们加菜儿了!”夏冰拍手大笑,把几卷钱并在一起。两人如今的日子的确艰难,只是谁都不曾拆穿,杜春晓时常每天只吃一顿,剩下的钱用来买烟。

“亏得她头一次委托这样的事,到底没经验,说话老露些关键的口风。”她笑嘻嘻地披上一件皱巴巴的风衣,准备和他出去打牙祭。

“是什么口风?”他当场便有些窘,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她笑道:“你没听见她刚刚讲了‘行头’两个字?说小胡蝶家里也不见人,行头也少了几身。这行头可是夜总会里上班的时候才穿上身的,若是临时不声不响出个门,哪里用得上这么隆重的衣裳?必是选那轻便家常的带去才是。”

他点头附和:“话是没错。可万一这燕姐也是说谎呢?”

“只两种可能,一是说了谎,其实她晓得小胡蝶是自己跑了,只不知人跑去了哪里,只好找我们帮忙,说少了行头的事儿是现编的;二是她讲了真话,那么小胡蝶肯定遇了险,还有人为掩盖事实,将她的住处伪装了一番,却不料露了这样的破绽。”

“那你刚刚又怎么跟燕姐说小胡蝶是遭人绑架了呢?还讲得这么肯定。”

她大大咧咧地一笑,回道:“因为鞋子,她说鞋子少了几双,只有女人才会注意到鞋子,她若不是去鞋架上看过,是想不到的,现编也编得有些过细了。”

他当下无话,只得拉起她直奔西餐馆而去。

※※※

小胡蝶的住处也在弄堂里头,虽说秋高气爽,但头顶的晾衣竿纵横交错,一排排尿布、长衫、马褂、旗袍都湿搭搭展示出来的辰光,空气里都能闻到潮气。一进门,便见那些家具都是红木制的,只可惜上头铜锈密布,每个抽屉打开均是一股湿抹布味。那个放置所谓行头的衣橱一打开便霉气扑鼻,里头金红粉黛挤得满满当当。杜春晓往里捞了一圈,悉里索落掉下几串假珍珠,再转回去摸一把窗台,也是水淋淋的。夏冰忙把房东叫来,对方系一干瘪老头子,五十上下,佝偻着背,穿枣色短褂并散腿裤,手举一个细如酒杯的茶壶。听那房东讲,这位女房客没回家整有十五日,最后一次见着她时,她喝得醉醺醺,三更半夜把门敲得山响,说是钥匙丢掉了。他无法,只得起床给她开门,还顺带倒了次夜壶。

“是她一个人回来的?”夏冰捡起从衣橱落出来的一对珍珠耳链,若有所思。

“一个人。”房东说得斩钉截铁,“不过她敲门的时候,我有听到汽车开过的声音。你也晓得的,干她们这一行的总会有点那个事儿,也不是头一次了,我没在意。不过给关小姐开门的辰光,看到她是一个人,我还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今朝出鬼哪,有生意还不做。结果第二日夜饭模样都没见她出来,往常这个辰光她会出来吃个夜饭的呀。”

杜春晓从窗口把脑袋缩回来,狠狠瞪了房东一眼,怒道:“夏冰,快塞给他几个洋钱,让他讲点儿真话!”

“哎哎哎!这位小姐怎么讲话的啊?侬哪里晓得我没讲真话?”房东将茶壶往胸前一靠,当即红了脖子。

夏冰忙塞给他五块钱,笑道:“这娘们儿是个痴子,莫理她,您再好好想想,那天究竟听到什么动静啦?”

房东撇了撇嘴,拎起茶壶,把钞票压在壶底,讪讪道:“好像那天……我没看真啊,不过似乎有个男人跟在她后头进去了,没看真,只恍惚看了一眼,没看真,真没看真!”

杜春晓忽地从窗台蹿回来,将一张被秋日晒得油光光的面孔逼近他:“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裳?”

“看不真,只是头上戴了帽子的样子,他一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头,所以——”

“我说这位爷,下回撒谎的辰光可不要讲听见汽车声,就这么条窄弄堂,纵有车子也是停在老远的街面上,你睡得不管糊不糊涂,都是听不见的。”

说毕,她便推着夏冰出去了,一到外边便抬起头,透过晾衣竿上排得浩浩荡荡的湿布重重喘了几下。

夏冰好奇,问她是怎么了,她皱着眉摊开手心,喃喃道:“你个呆子,这个活儿凶多吉少,接下来你一定要小心!”

手心里,系一枚刚刚落在地上的假珍珠耳坠。

一只灰雀从晾衣竿上蹬起,展翅高飞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淡黑的弧影。

【2】

邢志刚早在两年前就打算把百乐门转给燕姐,他甚至想过一分不要,只是将他的毕生心血交予她,了一桩心愿。可她偏生不要,说邢老板身上贵气逼人,是聚财的,底下那帮姐妹才能安心跟着他混,把舞厅一转,财运也跟着转走,哪里使得。他紧紧搂住她,想把自己整个儿都摁进她身体里去,她却挣脱出来,将右手掌摊开,笑道:“看见没?我掌心薄,许多东西抓不住的。”他当下心里便有些疼了,将她抱得更死。

她就是这样,喜欢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欲无求。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唯一能拴住男人的法宝就是“认命”,消极态度往往凸显往昔风华,更容易惹人联想。她的弱,是蕴藏了强的,所以比她小十岁的邢志刚才会这么样宠她,顺她。尽管她晓得他和其他几个红牌私下都多少有些瓜葛,然而她也不大会动气,抑或讲假装不动气,因知动气也没有用,叱咤十里洋场的不是美人便是男人,这是定理,她早已到了输不起的阶段了。

关淑梅……

这名字一经脑中跃出,燕姐便心慌得很,那对甜丝丝的丹凤眼,那对深如幽冥的酒窝,都是她的噩梦。邢志刚曾讲过,这样的女人留在百乐门,终究是个祸害,要清便及早清了。可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因还指着她招揽贵客。她像是天生做这一行的,从舞姿到点雪茄的仪态,都顾盼生辉,嗲腔嗲调,于是认了许多“干爹”,这些“干爹”就是百乐门的饭碗,所以她咬牙切齿地保住了她。

“侬就是小女人肚肠,百乐门来来去去多少小姐了?哪个红牌走了这里就坍了?再找好的来嘛!”

邢志刚时常这般嘴硬,她却不理。一来小胡蝶的“干爹”里有洪帮二当家秦亚哲,是惹不起的主;再者小胡蝶虽骄纵,倒也不是背地里耍阴谋的主,比几个笑里藏刀的二流货色要实诚得多。只可惜脾气太火爆,三天两头闹出事体来,有一次把时常跟她比风头的红牌小姐米露露腮帮子给抓破了,还死不肯认错。气得邢志刚当场便要请她“滚蛋”,被燕姐硬着头皮拦下。

小胡蝶当时眼睛喷火,恨不能咬断邢老板的喉咙,她颤声道:“叫我滚蛋?亏侬讲得出口!侬就没记着我一点好儿?”

说得邢老板面色发白,原本尖细的面孔愈发拉得长了,怒回:“侬给我什么好处,我心里能不记得?!只是这些好处也是我用本钱砸出来的,侬要敢讲我邢志刚欠你的,今儿把你身上所有行头留下,再斩下一只手一只脚给我,也算净身出门了!”

一席话,讲得小胡蝶没有落场,只得掩着脸边号啕边被人拖出去了。事后燕姐要劝邢志刚,被他止住,道:“我晓得刚刚都是气头上的话,不过小胡蝶这个女人我不喜欢,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否则百乐门怕是今后都不要有安耽日子过了。”

“侬跟我装傻?侬又不是不晓得她跟秦爷的关系!再说她只是脾气差了些,心眼儿还是干净的,没那么多弯子。”

“你懂什么?正因为她跟秦亚哲有那一层,且肚里还没那么多弯子,才会不安耽!早走早少个祸害!”邢志刚一针见血,当下将燕姐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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