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旳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 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 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 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 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 道:“你也是勇士, 换作死的是你, 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 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 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 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 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 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 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 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 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 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 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 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 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莪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