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新春, 月末的二十八, 江陵城瑞裕绸缎庄的苏家长子苏琦娶妻一事引得不小的轰动。

不提苏家本身在交州算是富贾之流, 就只说半年前苏家的嫡女嫁与了东厂厂督, 那家势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色未亮, 江陵城还笼罩在一片黑幕之中, 唯有苏家的宅院已是灯火通明。宅里的下人们一个个开始有条不紊地摆放筵席用的桌凳。

这次苏家请的人多, 席子从中院一路摆到了前院,厅内,耳室, 除了女眷们呆的内院,其他各处满满都是喜桌朱布,红纸剪窗。

宅子门口的石子路上, 也早已备好了迎亲用的喜轿和新郎骑坐的红头马, 只等着新郎出来,便骑着这马去往周家接娶新娘。

整个苏宅都沉浸在喜气的氛围之中, 然而书房门口, 来回踱步的媒人却是愁容满面, 时不时往里头探一下头, 一脸焦色。

许是呆的久了, 媒婆轻轻叩了几下木门,“苏家老爷, 这,得快些去迎亲了, 不然就怕误了吉时..”

直听到房内传来一声闷响, 媒婆稍微放下了心,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老爷总不至于还搞不定他的儿子吧,要是此事黄了,她这个媒人怕是以后也都不用在江陵城做了。

书房内,苏明德一脸怒容靠坐在案桌后,旁边是替他顺着气,捶着肩的赵姨娘。

桌前的地板上,则还跪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细看之下,才有一点肖似赵姨娘。

他的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看着地面的双眸带着冷色,此时面无表情,跪了大半个时辰,连脊背都不曾稍弯。

“苏琦,你娶不娶!”

“不娶。”

苏琦的声音冷冷清清,却又无比坚决。

叫他清晨早些回来,他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事,谁知看到的竟是这番景象。

“呵呵,一个两个都要反了天了?”苏明德气道:“我是你爹,我替你定下的亲,你凭什么不娶?”

“琦儿,你别惹你爹生气,娶妻是迟早的事,你别扭什么?”赵姨娘顺了顺苏明德的背,皱眉看向苏琦。

“我一早便告诉你们,我不想娶周家表妹,我只当她是妹妹,怎么娶。”

“你要是有心仪的,我让你娶,”苏明德气急,“可我问你,你也不说,你一辈子没心仪的难道一辈子不娶么?”

苏琦冷道:“不娶。”

“你!”苏明德拍了案桌一掌,忙喝了一碗茶压了压火气,大喜日子,他也不想教外人看了笑话。

赵姨娘单手捂着心口,支着腰快步走到了苏琦面前,她是快憋闷死了,万事具备,没料想是折在儿子的身上。

她想扶起苏琦,再说几句软话说服他,谁知他好似黏在了地板上一般不肯起来。

这样一来,赵姨娘也兴起了火气,

“叫你娶个妻,有个能疼人的,你怎么这般不懂事。你是苏家唯一的儿子,以后苏家还指着你,你就是这样拗给我们看?”

“不娶。”

“好。”

苏明德冷笑一声,“来人,给我将大少爷绑起来,送到喜房去!”

...

书房内喧吵声不断,不知觉屋外已经晨光熹微。近处的亲朋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地登门而来。

苏明德还在劝服苏琦,虞青娘作为当家夫人,毕竟上了年纪,避讳不多,如今主客未至,她也能勉强地代替苏明德站在前院招呼。

一眼能望到大门外的迎亲队列还停着没走,虞青娘心里就急飕飕的。

虽说她是绝不同意苏琦的孩子过继给苏宓的,但如今事已至此,她也不希望苏家真的出丑,至于以后的事,只要苏宓不同意,苏明德也不能怎么办。

虞青娘掩下担心,带着春兰见过来贺礼的客人,索性现在时辰还早,来的还不多,再晚一些,苏明德是必得出来了。

她心里藏着事,人少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差一点没在意李修源走近。

“丈母大人。”

虞青娘恍然抬头,见是李修源,脸色冷了几分,“嗯,娴儿在京府家中休息啊。”

“嗯,是,我也是今早到的交州。”李修源说完眼神逡了一圈,“丈母,督主,他没来么。”

虞青娘自从知道了当初那件事,对李修源早是生了嫌隙的,如今他又问起和苏宓相关的,以为他还是色心不死,是以她忍不住皱眉道:“没来。”

李修源看虞青娘的表情,猜测大概是苏宓告诉了虞氏下药那件事,如此,他心下又打起鼓来:能告诉虞氏,那也就能告诉督主啊。

他如今是真的后悔,他虽有色心,但更惜命。

苏宓嫁的是东厂的厂督,厂督的那些传闻,李修源在京府听说过,他怎么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所以他这次是的的确确想见见厂督,之前苏娴从督主府出来,苏宓到最后也没留个保证,他心里不安稳,就想着今日若是能见上,先套套近乎。

横竖,一个太监能宠女人宠到哪儿去,若是他能讨得督主欢心,以后就算苏宓提起那事,他也不至于任人拿捏。

不过今日督主不在,他这想法是落空了。

虞青娘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几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龌龊事情,冷声道:“进去坐吧,何必挡在这。”

“是,谢谢丈母。”

虞青娘见了李修源之后心里愈加烦躁,谁知,还又来了一个让她头疼的,正是她娘家的侄子虞知秋。

“姑母...”虞知秋望着虞氏,低低地喊了一声。

他面容白皙,石青色素面直缀外披着一件厚厚的素色棉袍,俨然一副秀气小书生的模样,手上拎了一个红色礼匣,比起李修源的要小上许多。

虞家祖上也是出个一个县令小官的,算得上是读书人,只不过太过穷困,因此也就没阻挠虞青娘嫁给苏明德,反而还定下了娃娃亲。

谁知虞知秋中了举人之后,虞容氏便毁了婚约。

虞青娘大哥过逝的早,她对他这个侄儿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吩咐春兰接过礼品,送他进去。

可虞知秋却好似有话说一般,脚下不走,停在当处道:“姑母,宓——表妹她这次回来了么。”

“嗯,宓儿昨晚就回来了。”虞青娘淡淡回了一声。

“姑母,其实,那次悔婚是我娘背着我做的,我其实——”虞知秋支支吾吾道,他对苏宓这个表妹其实欢喜的很,儿时见过几次,长得模样好看,说起话来软绵绵的,跟仙女一样,他从小就知道是定了娃娃亲,只当她以后是能嫁给自己,谁知......

虞青娘打断道:“这等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宓儿都嫁人了,对她名声不好。”

她边说边看着虞知秋,她的这个侄儿论容貌也算的上是秀气,和督主那般的是全然比不过,但毕竟是个男子,能称得上良配,只不过脾性软了些,被虞容氏拿捏的紧紧的。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想起苏宓当初第二次被退婚,也是因着与虞知秋的传闻,虞青娘看他就开始百般不顺眼。

“你进去就坐吧。”

虞知秋还想说什么,犹豫得看了看虞青娘的脸色,终究什么也没说进去落了座。

眼看着客人愈来愈多,虞青娘望了望门口,咦,迎亲的轿子似乎是走了,老爷说服苏琦了?

“春兰,你去看一看老爷走到哪了。”

“是,夫人。”

春兰才刚应下,苏明德已经笑容满面地走到了前厅,他穿着一身宝蓝锦绸夹袄,熟稔地与来客们攀谈而过。

虞青娘瞧了瞧他身后,趁着无人在意,上前拉了苏明德到了偏厅一角,“老爷,琦儿呢,是去迎亲了?”

苏明德在偏厅里,脸色不复方才在外头的好看,“被我叫人捆到了喜房,我让堂叔家的孙子替他去迎了,真是不知道像谁,倔成这样。”

“那迎过来了,拜堂怎么办。”总不能也让别人家的男子来拜啊。

“我叫人去备只公鸡了,就说琦儿在外头来不及赶回来,用公鸡拜堂。”

这类习俗在商贾之中甚为流行,毕竟常往外走,回来路上耽搁一两日,赶不上吉时也是正常。

虞青娘轻叹了一口气,“哎,好吧。”

“对了,你去与宓儿讲了那事没?”说起苏琦,苏明德突然想起来过继一事。

“等一阵再说吧,外头人都看着呢”虞青娘说着转过头往屋外走去,重又招呼起来。

...

虽说女眷大都围在后院,但丫鬟们前后进出,总能带来消息,周家女儿与公鸡拜堂的消息,也是教人传到了后头。

赵姨娘方才被苏琦气的,现下没什么胃口,她平日里素来聒噪,今日没了声响,连带着一桌子都沉闷沉闷的。

苏宓看这情景,又想起秦衍来,当初若不是遇到了他,自己也会和苏琦一般,被逼着入喜堂吧。

哎,也不知道督主他现在到了郴州没有。

***

郴州主城的城关处,守门郎坐在藤椅上,把脚抵在秦衍的马车踩板,嘴巴里衔着一棵枯草。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想从我这儿过,之前都不打听听的么。”

“哦?需要打听什么。”华丽的马车内传出一道声音,似玉石击缶,让守郎将不住的想坐正,可转念一想,这单骑马车豪华了些,也不过是个富贾,与他这堪堪沾了官场的身份,那是不能比的。

难得来个富人,现在不宰,这个月的‘评核绩考’可是过不了的啊。守郎将努力地拿出了些气势,梗着脖子道:

“打听什么?打听规矩!我现在怀疑,你马车里私藏了逃犯,要么你下马车让我查验,要不我就扣了你的马车,押你进牢房。”

冯宝看守郎将小人得志的模样,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他继而替秦衍拉开帏帘,那守门郎一眼就瞧到了斜坐在里侧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锦衣直,容色俊美,双眼恍若一汪春水,雾气昭昭。

他的左手状似随意地摩梭着一根碧玉簪,纤长而又指骨分明的手划过簪尖,手指的玉色竟是比碧簪还要莹润好看几分。

他轻笑了一声,右手向后摆靠在绸垫上,抬头慵懒道:

“我赶时间,不如你告诉我,你要多少。”

守门郎第一次见这般容貌气度的男子,略微有些愣神之后习惯得比了个数,冯宝皱眉从怀里掂出一个银钱袋,不耐烦地塞到他的手里说道:

“够了吧,快放我们进城。”

守门郎接着手里的一袋银子,竟然有人如此干脆地给,他心里忽就起了贪念。

“不,不够....!”

秦衍笑道:“还要多少?”

守门郎贪婪地看着秦衍的手,“要你手上的碧玉簪子!”

秦衍闻言,手势倏地一停,掀眼看向城门口的守门郎之时,脸上笑意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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