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整改被作为收治病患的义庄内,所有人员以棉巾系于脑后,覆住口鼻。
不大的屋子内, 躺满了病患,大多人面色乌青,畏寒高热。
太医院叶院判与一众医士出了屋子,跨过院门, 来到另一处稍为宽敞些的院子, 原本空旷的院中摆满了炉火小灶,上面药罐中“噗嗤噗嗤”的熬着药。
大夫与药童们频繁的出入房中, 房内阵阵急咳传出,咳得撕心裂肺, 声音沉闷无比。
听见嘶咳声,叶院判疾步进了房中, 立即走到一位大夫暂时无法顾及到的在重咳的病患身旁,手迅速搭在病患无力垂在床沿的手腕处诊脉, 眉心越皱越深。
忽病患又是一阵急咳,侧身趴在床上猛得咳出大口血痰, 人又无力的躺下,气息微弱。
而像他这般的重症咳血者, 仅这一间房中就有七八个。
一行人在房中待了许久才出去,踏出房门时众人皆步伐沉重, 默然不语。
太医署的人来的到疫病最为严重的全福县已有五六日了, 由起初骇然病情之重, 到如今严防隔离轻重症病患, 日以继夜的分析, 探讨病源病因, 现已基本确定此次会宁府疫病为鼠疫。
而疫源就是之前未处理妥当的各类淹死的家禽家畜的尸体经由老鼠的啃噬,再传播至人。
尽管已经确地病因,但鼠疫作为肆掠横行已久的疫病,据史料记载,近千年来在这片中原大地上前后已发生过的鼠疫有近二十次之多,最多一次因染病死亡人数高达近十万人。
但关于疫病的救治结果却一直未有显著的良方出现,此病也与天花一同被视为绝症疫。
好在此次会宁府知府反应及时,早早封了整个会宁与外的官道,才未致使疫病蔓延开来,
会宁府府衙内,谭溪舟在收到叶院判确认疫病为鼠疫的消息时,同时还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户部派往全福县负责药材购置管理的主事不幸染病了。
因这个位置的人常需去往病患集中地直接接触太医署的人,而全福县作为三县疫病之重,染病风险极高,且留守的人也都各司其职,关于重新派往全福县的官员,一时难以抽调。
夜里,关于次日各项调度分拨安排后,谭侍郎语带沉重的提了关于全福县一事。
众人皆面色凝重,堂内静默了许久。
六月的天,夜里酷热不已,署衙内的老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却丝毫解不了房中的闷热,有的官员衣裳已被汗浸透,贴于背上。
何为安眼眸微动,想起全福县此时的境况,迈步站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大人,下官可前去接替孙主事。”
全福县即是疫灾重地,也是最受朝廷关注之地,这于他而言亦是机会。
谭侍郎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现在所司之职,亦是重中之重,如何分/身?”
户部此行官员已有两人染病了,人手本就紧缺,剩余其人再不能有任何闪失了。
房内微燥,何为安旁的庄主事站出,面带愧色道:“大人,何主事之职下官愿同担之。”
说完头低垂不敢去看何为安,他家中上下老小全指望他一人,他实在是不敢去全福县冒险,但事情危急,他愿意在后方拼尽全力。
“大人,何主事之职下官亦可分担。”
“何主事之职我等亦可分担。”接着陆续其他几个主事也都主动站出。
谭侍郎看向何为安,见他坚定的点头,目光又回到众人身上好半响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迟缓开口:“那就有劳诸位了,你们能这般齐心,我很是欣慰。”
众人更是羞愧。
院中明月渐垂,夜色暗淡。
此时众人已走,谭溪舟看着被他单独留下的何为安,眸中平静的问:“去全福县,你真想好了?”
对于这个去年刚来到户部的年轻主事,他对他最初的印象便是他和贺老孙女那桩极其不搭的婚事。
他对此到并无别的看法,只是提起何为安他最深的印象便就是此事了。
去年出京巡检,这个年轻人比起别人到是更舍得吃苦耐劳些,酷暑之时,日日在烈日下奔走,到也没见半句怨言,对于本职之事也尤为用心勤勉。
这次来会宁之前他那岳丈贺素卿下朝时,曾故意同自己攀谈,言语间让自己关照些何为安,他那时本有些反感此人,大局当前,此人竟还只顾自已一己私利。
不过以何为安当时的资历,此次来会宁府他本也不在名单之上,当时谭溪舟只是笑了笑,并未回贺素卿的话。
可随后,这个年轻人一如今日,主动参加了此次会宁府之行。
“是,下官自愿前往,必尽心竭力。”何为安再一次答道。
“何主事,你知道为何我要一再问你吗?”
谭溪舟仰头望月,未去看他,叹息道:“因为,我未在你的眼里看见热血。”
“即便是方才推脱的众人,在他们的眼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为了百姓安危奋力付出的热血之情,而这些你没有。”
何为安立在这位发须斑白的侍郎大人身后,沉默不语。
夜风吹过,树影晃动,谭溪舟转身看着身后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像是在同自己说:“罢了,年轻人有冲劲上进是件好事,但”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沉沉的直视着何为安,似教诲又似劝诫般开口:“不论是为人,亦是为官之道,都该对天下苍生抱有最起码的怜悯之心,在其位,谋其职,为万民。”
“不论何时都不要为了旁的,而慢慢麻木了自己的心,否则必遭其噬。”
树枝被风吹得剧烈摇晃,二人袍角皆被吹起。
寂静的夜里,是一位老者的谆谆教诲,何为安垂首一息后,仰头答:“是,下官知晓了,多谢大人教诲。”
谭溪舟看着这个年轻人,嘴角挂起淡然的笑意,不再多说,“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去到那边诸事小心。”说罢,转身回欲府衙内。
自来到会宁府,谭溪舟已连续多日都是直接歇在府衙内的一张小榻之上,忙起来彻夜未眠时也经常。
“大人,下官有一物想呈于大人。”何为安从袖取出一本小册子了,双手呈至谭溪舟面前。
谭溪舟微惑,缓缓接过打开后,眸中渐带亮色,眉心舒展,看着何为安的目光略带赞赏,问道:“这是你撰写的?”
“是,去年一行,跟随大人所学颇多,回去后便写了它,这次疫病来会宁后,实际参与其中后,对于一些细节与款项又有些改动和增加。”何为安解释道。
细细的读着上面的内容,谭溪舟目光略微往后一扫,小小的一本册子上,长达十数页,皆用工整的正楷整洁的写录着诸多事项,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这册子上的内容,没个半年时间怕是整理不出来,你倒是有心了。”谭溪舟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能做到这样的用心且有恒心之人,实属难得。
“上面大多只是下官的一些拙见,还望大人不要见笑,有任何不妥之地,还请大人随意更改,此册交由大人全权处理。”
“你费了这么多心血编写的,就甘心这么给了我?”谭侍郎问他。
何为安面色淡然,毫无任何不舍之色,答道:“这册子在我手中也不过是一用来记录之物,若大人看得上能用上,那是下官之幸,也是百姓之福。”
册子上记录了众多关于应对平常各种款项划拨调度,以及一些税收提议,包括处理各类应急事件的详细的精简流程,对于此时疫病后备事项大有助益,且条例清晰,环环相扣,关于一些手续也是通俗易懂,一眼看去比之往常的简单快捷不少。
此册于目前之况,定有助益,谭溪舟也爱才不舍,见他不像故意推辞之意,也就不客气,直接收下了册子。
······
远在上京城中的明蓁,自何为安走后又住回了贺府。
在他走后的半个月后,经雨雪随口提起自己月事已经推迟了两日的话时,明蓁的心骤然跳慢了半拍。
平常来月事前几日她腰总会有些轻微酸痛,可这次到目前为止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心中不可遏制的慢慢冒出一个想法来,嘴角不自觉的微翘起来,内心的期冀越来越甚。
在心急难安中又等了五日,月事还未来时,明蓁面上的喜色已经彻底掩饰不住了。
这日早起之时特意又查看了一番,看见干净的亵裤后,她立即吩咐雨霏,让她速去请季大夫来府中。
在等季大夫来的时间内,明蓁坐立难安,右手时不时想放在腹间,又克制般的收回。
好不容易等季大夫诊过脉,她屏息以待紧张的看着季大夫。
季大夫看着这位满怀希望的貌美小夫人,迟缓的摇了摇头,“许是近来天气炎热,夫人多食了些寒凉之物,才至月事延迟,并未怀孕。”
大夫的话彻底打碎了这几日她心中美好的祈愿,明蓁失落地喃喃自语着:“没有怀孕?”
“可······那为何我成婚这么久了还一直未曾有孕,大夫你不也说我身体没问题吗?”明蓁不安的问道。
“夫人身体确实未曾有异,至于未有怀孕,此事也大多根据个人体质来看,夫人还如此年轻,只需放宽心来,切勿心急,怀孕只是迟早的事。”季大夫耐心的解释道。
这一套说辞,明蓁已经从好几个大夫口中都听过了,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让雨霏送季大夫出去了。
希望越满,失望越大,她与何为安眼看成婚将近三年了,随着时间的增长,她也开始越来越急,她好想要一个孩子,要一个和何为安一起的孩子,做梦都想。
下午,二夫人得知女儿早上请了季大夫过府诊脉,后从雨霏那得知结果时,默然叹息了许久。
六月中旬,随着太医署的人到来确认是鼠疫过后,会宁府上下开始全城灭鼠,日常用具日日烹煮,严格防范,太医署众人在古方的基础上根据病情,又添了几味药进去后,颇有效果,开始有病患渐渐好转。
到了七月鼠疫已基本控住,不再蔓延。
八月中,这场自初夏开始的疫病终于彻底结束,由于会宁府上报及时,举措得当,此次鼠疫未蔓延至其他州府,这也是能这么快控制住的主要原因。
霜降一过,天气渐转寒凉,草木入秋,山间树叶转黄之际,户部此行出来之人也即将归程。
何为安收拾包袱时,看到一件针脚略粗的里衣时,嘴角一弯,这是年年亲手给他做的。
成婚近三年她从一个只会绣帕子缝荷包的千金大小姐,到现在可以事无巨细的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一应事宜了,甚至还学会了做衣服。
一想起她,思绪渐渐飘远,他这次回去,她应当会很开心吧,这两年来她越来越爱缠着自己了,慢慢学会了向自己撒娇了,多了好多小脾气。
也不再像最初那般事事同自己客气 ,做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了。
想起以前相处的一些小细节,嘴角笑意渐深,眸中也带了温柔之色,忽瞥见门口处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正眼巴巴的望着他。
是他在全福县所住之地的隔壁邻家的小孩,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瘦小的身子躲在门后,眼睛朝他这边望来,却没有躲避。
“过来。”何为安放下包袱,朝他招手。
小东把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小心的越过门槛朝他走去,仰起小脸鼓起勇气的问道:“何大人,你要走了吗?”
何为安蹲下身子,同他说话:“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都在说,说病治好了,你们和那些好厉害专门给皇上看病的的太···医们就要回去了。”小东说到太医时,有些不确定,怕自己记错了名字。
何为安点点头,“嗯,小东,我走后,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奶奶。”
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孩,他突然有些理解了谭大人夙寐不息的努力,以及那夜他对自己说的话。
小东是个可怜的孩子,出生不久后父母因意外身亡,他便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
六月初,那时他刚来到全福县在这住下不久后,一日夜里深夜时分,门被人一直敲,他起身开门时却发现是一名老妇人跪在他门口。
见门开了,却又连忙退后了好几步,声音哽咽的向他求救,言她孙子已发病有两日了,可却一直迟迟没有大夫来救治。
就在刚刚她孙子抽搐着昏迷了过去,听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官员暂住在这里,她没办法了,这才贸然深夜来扰,希望大人体恤能派人救她孙子一命。
老妇人说完跪地苦苦哀求不起。
时值深夜,当时何为安即使有心帮她,半夜也找不到人来救她孙子,他只能摇头面带遗憾的同老妇人解释着。
老人家当时希望被灭,哭的差点背过气去,夜间巡逻的官兵见他门口有动静过来查看,知晓内情后,看着这位京城来的年轻官员犹豫着开口:“前面不远处就住了一位医士,只是半个时辰前才见他回来,想来此时刚刚歇下不久。”
那位官兵话刚说完就被他旁边的人训斥了一番,那位医士已经连续两夜未曾休息了,今夜好不容易回家歇息,且听说那位医士脾气大的很,常常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