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伞一世界, 赵宁被高大的少年团团环住。
鼻端全是他一人的气息。
即便是风雨欲来时, 满园的夏花浓香也不及他。
赵宁一直都知道赵慎长的好看, 这般近距离的仰视着他, 竟与以往所见的不太一样, 他眉目之间都是超脱尘世的卓然, 哪有什么帝王野心?若说是踏云而来的仙士也不过为。
赵宁以为, 肯定是她修行太浅,根本不懂看人,尤其是他这样的人。
赵慎是天降紫微星, 岂是她这个凡间小女子可以看穿的?
“四哥。”赵宁唤了一声,面色微显慌乱。
这一切落入赵慎的眼中,成了他不愿意承受之事, 他又低斥了一句, “不必跑,没有人会为难你。”
赵宁怔然失语, 来侯府这大半年, 她犹如置身幻境, 太不真实的安逸。
上辈子十岁来了京城, 后面那些年过凄风苦雨, 她已经不敢幻想平稳的日子,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可以有恃无恐。
她渺若蝼蚁,不过是权贵争抢的玩物, 还不曾被谁珍视过。
赵慎的掌心温热, 透过她的臂膀,一寸寸钻入她的心窝里,在里面扎了根,发了芽,只是她并不知道何时会开花。
风依旧,雨也开始滴滴答答的下了。
赵慎低垂着眼眸,看着小姑娘时,眸底全是她。
“四哥,我………我想回去了。”赵宁喃喃道,声音低到了尘埃里,被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掩盖。
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上面还描有蝶恋花的图案,做工十分精致,不像是男子所用之物。
“赵慎,你也在。”朱明辰不依不饶的走了过来,他大约是看见赵慎了,上前打个招呼。
与朱明辰和太子同行的人,还有赵翼与朱浩天。他二人是特意出来迎接太子和朱明辰的。
赵宁如今只能挨到赵慎的胸膛,她被他拉着往身边带,将她老老实实的困在了伞下,挡去一切风雨。
身边全是他的气息,赵宁本能使然,抓住了赵慎的衣袂,像是漂泊无依的浮萍,在风浪里遇到了一块安息之处。
赵慎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姑娘抓着的衣袖,那里微微褶皱,但她的手很漂亮。
“太子,三殿下,下雨了,我先送五妹回去,你二位且随意。”赵慎淡淡道,眉宇极浅,旁人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性与情绪。
太子与朱明辰倒也不以为意,赵四公子本来就是冰山一样的人物,京城谁人不知道呢。
太子身后有随从撑了伞,那伞是棕黄色的,太子脸色隐入其中,逐渐变成阴郁,他的视线从赵慎脸上移开,直接又明显的落在了赵宁的脸上,她明玉一般的脸靠着赵慎那么近,像可怜的兔子寻求一丝庇佑。
她啊,总是傻。
上辈子就该早点求他的庇佑。
现如今同样是傻,一个区区侯府四公子,能给她怎样的前程?
呵呵,太子笑了两声,嗓音低沉的要命,“赵五姑娘胆子很小啊。”
赵宁愣在那里,她竟然忘记了给太子与朱明辰请安了!
在她的认知当中,赵慎就是真龙天子,她站在天子身侧,还需要给谁伏首?
但,眼下还不是幽居傲物,顾影怡颜的时候。
“给太子和三殿下请安。”赵宁盈盈一福,但一只玉白的手依旧抓着赵慎的衣裳。
朱明辰见小姑娘长的精致,小模样又乖巧的不像话,遂逗了几句,“表妹,方才喊你,你是没听见?还是有意躲闪”
这让人怎么回答呢?对,她就是有意躲避!
赵宁上辈子孤立无援,一切都靠她自己。
可能人总是容易被惯坏的,她又往赵慎身侧一挪,索性就不说话了,一副吓傻的样子,对朱明辰不理不睬。
赵翼可能容不得自家妹妹这般可怜,岔开了话题,“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太子,三殿下,你二人且随我先去避避雨吧。”
朱浩天也道了一句,“两位堂兄,小五妹妹胆子的确是小,咱们还是别打趣她了。”
太子不知因何,面色突变,他应了一声,“嗯,也好。”之后转身便走,没有顾及身侧的朱明辰。
朱明辰有些诧异于太子的变化。
他记得太子此前甚是温和,是个喜好文墨的雅士,说话做事从不会与人难堪。
但隐约之中,太子似乎对他有意见,难得今日太子提出要来定北侯府询问一下有关采花贼一事,二人便作伴过来了。
赵翼侧身对赵慎交待了一句,“老四,你送小五回吧。”
赵宁岂会真的吓成这样
她只是觉得连敷衍都觉得多余,不想接触,那便不接触。虚与委蛇也是很累的。
赵慎点头,“嗯。”
目送着赵翼等人走远了几步,赵宁的臂膀一紧,竟被赵慎硬生生拉着转了一个圈,他修长精壮的臂膀圈着她,将二人置于伞下,半提着她往前走。
身后是正淋雨的春竹和夏雪,二人见此光景,也不敢多言一句不妥。
四公子做事应该………是有分寸的。
姑娘身子骨弱,又不能淋雨………
春竹和夏雪都是聪明人,二人默不作声的跟在赵慎与赵宁身后,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
走到岔道口,赵宁感觉到赵慎带着她继续往前,她懵了,那不是去梅园的路。
一张茫然的小脸抬了起来,她其实生的很娇气,偏生有时将自己伪装的刀枪不入,但赵慎知道,她也有怕的时候。不过,赵宁今天的表现让赵慎很满意。
“看我作何?四哥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小五就急着走了?”少年这话不曾带有半分怨气,可叫赵宁听了,却是十足的压力。
四哥这意思,是她利用了他,现在又抛弃了他
她哪里敢呢?
即便他借给她十颗龙胆,她也不敢这么干呐。
可事实是,她已经快十二了,自然不能留宿在兄长院中,她不走,难不成还留下在小住几日?
赵宁近日词穷的次数愈发频繁,应对四哥不仅需要胆子,还得腹中有墨才成。
她无言为自己开脱,身子随着赵慎的行动而移动,他那么高大,如一座山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只能跟着他往前,没有退路。
赵慎将赵宁带入了书房,赵宁这才发现他另一边肩头落了雨,素白色的锦袍沾湿后映出了里面的中衣。
夏裳本就薄透,她还能看清中衣上的盘扣。
赵慎相貌偏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美,他脸上被雨打湿,鬓角还有湿发,如此更显得清俊,魅惑。
他或许再也不是什么少年,凸出的喉结那样明显,下巴上还有隐约可见的青色胡渣的痕迹,但乍一看还是很光滑。
赵慎问她,“字画临摹的怎么样了?”
咦
莫不成那一堆字画真是让她回去临摹的?
这是什么癖好?
这一世的赵慎究竟经历过什么?
赵宁立在那里,看着赵慎熟练的盏灯,又看着他去支开了菱花纹的窗棂,她在一片茫然中找了一个最为合理的借口,“……四哥的字画气韵浑然天成,妙趣匠心独具,笔墨横姿,我………要领悟精髓,还需一些时日。”
赵慎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觉得小姑娘在敷衍他,“不懂的地方就过来问我。”
赵宁发现,几位兄长俱很‘慈爱’,或许四哥的慈爱方式与其他两位哥哥不太一样,她应道:“………嗯,我知道了,四哥。”
他肯定是为了自己好,大约是觉得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时辰还早,但外面风雨交加,屋内已然昏暗,灯盏里的火苗如豆,一阵疾风吹进来,火光会忽闪几下。
赵宁杵在原地,着实不知所措。
四哥到底想干什么,也不告诉她?
帝王的心,她哪能猜的出来?
赵慎落座,铺开了一张簇新的宣德贡笺,沾了雨水的衣袖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斑驳,他并不嫌弃,拿起毛笔,沾了墨就画了起来。少顷,一副清河小莲跃然纸上,方才沾湿的地方成了湖中波,赵慎落笔,抬起头来,看着小姑娘,道:“拿回去好好临摹。”
赵宁实在不擅书画,“四,四哥,我过几日就要去内书堂了。”
这个理由太过正当!
赵宁以为赵慎会就此罢休,可他竟笑了,那笑容在他唇角逐渐荡开,最终泛到眸子里,“呵呵,你以为你真能当什么珠算先生?”
这话什么意思?
皇帝与太子都开口了,她还能不去么?
赵宁咬了咬唇,她的确很怕赵慎,但不是那种惧怕,多半因着他日后骇人的身份儿敬重他,索性就问了,“四哥,你意思是我不用去?”
赵慎起身,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赵宁为之心跳惶恐。
真怕被他看出了什么。
赵慎道:“你若不想去,那便不去,你若想去………也最好别去。”
他说的摸棱两可,赵宁更加茫茫然了,未及她开口,赵慎抬手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一遍又一遍的,轻柔缓和,“小五别急,很快会知道的。”
他都承诺了,赵宁定是不能提出任何质疑。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赵宁开始心急了,她要和赵慎一直真么独处下去?
他不说话,她也无话可说。
春竹和夏雪回去换衣,新来了一个面生的丫鬟伺候着,赵宁没有看见过她。
这丫鬟十四五岁的光景,容貌秀气,打扮清雅,举手投足之间很识大体。
她端了一碟子桂花糕过来,赵宁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见她身上的衣料与头上的配饰,一看就是一等丫鬟的标准,赵宁想起来那日在老太君屋里无意间听闻的一事。
好像………老太君祖母念及几位兄长年岁大了,名义上给各房指派了丫鬟伺候,其实就是用来开荤的通房。
至于收不收下,那就是三位继兄自己的事了。
赵宁还是在桃园头一次看见女子,不由得多留意了一眼。
“发什么呆?”赵慎的声音冷不丁的传了过来。
除了赵宁在之外,那丫鬟也吓了一跳,低垂着眼眸,侍立在一侧,纹丝不动了。
赵宁只能说,“没,没什么。”
上辈子,赵慎当上皇帝之后,身边也没有宫女伺候,倒是与一个翰林院的年轻大儒走的很近,二人时常秉烛夜谈,或是夜雨对弈,雪下赏梅,宫里还传闻帝王好.男.色,有龙阳之癖呢。
赵宁脑中止不住的浮想联翩,赵慎的眼神这时直直的盯着她,却对丫鬟吩咐道:“你下去的吧,没我的吩咐,不得进来。”
他语气微冷,视线将赵宁团团包围,“吃了。”他将描金青花小蝶递到了赵宁面前。
桂花糕着实很甜,那上面还撒了一层糖霜。
赵宁应了一声,用了所有的力气,将心思放在了吃糕点上,她坐在桌案另一侧,而赵慎则看起了书。修长的五指持着书卷,他的脸遮挡住了一半,但那双眼睛只要一抬,还是能轻易捕捉到赵宁的所有表情。
赵宁在书房吃了小半个时辰的桂花糕,几乎是强行咽下去的,甜到了发腻,最后说话时,已然暗哑,“四哥,我该回去了。”
赵慎面色不佳,赵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惹的他不高兴了。
猜心太难,她办不到啊。
“雨停了,送你回去。”赵慎的脸从书册中抬起,瞄了一眼已然空无一物的小蝶,他这才勾唇一笑,“方才那下人是祖母院里的,擅做糕点,你今日领回去吧。”
这样真的好么?
可……那不是祖母给四哥的通房丫头么?
她领回去做糕点?
是不是不太妥啊,四哥!
在赵慎的威慑之下,赵宁小眉头蹙了蹙,艰难道:“四,四哥,我,我院里有会做糕点的婆子,就不需要了……吧?”
少年笑了,其实他笑起来甚是好看,雪白的牙齿,明眸如皎皎星辰,“小五结巴了?”
赵宁原本没有留意过这件事,经赵慎这般一提醒,她说话当即就不怎么顺畅了,“我,我没有!”
这话一出,不亚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真疼!
赵慎从圈椅上起身,行至赵宁跟前,高大的身影挡去了她面前的光线,他抬眼望了一眼外面,“差不多了,送你回去。”
“哦,哦。”赵宁止不住的结巴了两声。
这是怎的回事啊?
当天晌午,赵老太君安排在赵慎身边的丫鬟,就到了赵宁身边当值,这件事也不知道怎的就被赵翼知道了,他院里那个擅煮茶的丫鬟也塞到了赵宁身边。
赵宁:“………”
幸好大哥很有觉悟,收下了老太君祖母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