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哂了一声:“如果是这样,那倒也罢。我从此只在马厩里睡,再也不登你这屋门;你有话也只叫塔娜去传给我知,我再也不当面与你说话就是。”
她一听就急了:“你好狠的心!”
急完了背过脸去:“我也知道你说这不过是狠话,不过是为了解决眼前这为难。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还能有什么法子?”他也苦笑:“那帮小子传的话说得都那么有鼻子有眼儿了,连什么柜子桌子被顶撞的响动他们都众口一词,说得惟妙惟肖。”
爱兰珠便反倒坚定地抬眸盯住他。
“既然他们都说了,难道你就不敢索性跟我坐实了么?”
虎子当场被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呢?你疯了?”
爱兰珠这话说完了,就更坚定下来,从炕上串下来,伸手便捉住了虎子的手。
“我没疯,你也听得懂我的话!”
女儿家的脸,纵然再多坚决,终究也还是红了。
她有些气喘,只得避开他的目光:“……难道你觉得,跟我坐实了,还委屈了你不成?”
情势明摆着,二哥已经派出手下去打探他的消息,也许他身份的秘密便再瞒不住几天了,到时候阿玛和二哥一定不会放过他——唯有斩草除根,袁国忠一家的死才不会传到大明去,才不会让大明有理由惩戒他们。
她也想偷偷放他跑了。
可是一来舍不得他这么走了,从此天涯两分,再难相见;二来,他孤身一人就算跑,又如何能跑得过二哥的手下?这周围的地界都是他们建州三卫的地盘,他逃不出去的。
于是她便想索性趁着这股子流言孤注一掷,用自己护住他。
只要她跟他生米做成了熟饭,她便自然闹着嫁给他。只要他成了她阿玛的女婿、她二哥的妹婿,那至少和二哥便不能再杀了他。
彼时这已是她唯一的办法,她只能孤注一掷。
缺不料,虎子却笑起来,摇头道:“你别胡闹。这样的事岂能如过家家一般,你说我说就这么定了的?”
她心下狠狠一沉,怔怔抬头看他。
“难不成,你心下竟然对我,没有半点的喜欢?”
虎子皱眉,诚实点头。
也许是男子情窦开得本就比女子晚,也或许从一开始虎子的心中便隔着她是女真的身份……当然更要紧的是,虎子从没有想过要长久留在女真苟活。他一直在暗中准备,等待时机,然后离开女真,直奔京师。
他心下最大的愿望还是揭开家门惨案,让朝廷为爹昭雪,然后他寻得机会替爹报仇。
他从未曾想过儿女情长。
爱兰珠如遭迎头一棒:“那你为何舍命救我?”
他愣了一下,只得据实说:“就算那一刻遇险的是塔娜,或者是你这院子里任何一个人,我也都会如此相救。危机在前,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听后登时大恸,一把掀翻了炕上的炕桌,将桌上的杯盏全都朝他扬过去,绝望大哭。
“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两人闹翻,再加上流言不息,更要紧的是他瞧出了董山对他起了疑心……这般一想,便觉得在女真再也没有半点停留下来的意义。
他自己暗自准备得也差不多了,跟马厩里的马儿们也都成了好朋友。于是他当晚瞧瞧牵出马厩里的一匹脚程极好的马,便悄然离开了女真大院儿。
从家门遭难,到两次重伤都养过来,他在女真大院里这一细算也已经呆了大半年。
人非草木,他也在跨上马背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回眸望去。
来不及跟她说一声告别,便也不说了吧。总归此一去山高水长,也许再也没有了重逢的机会。
他这一路做好了防范,若真的遇上董山的追兵,随时准备拼命。却没成想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他顺利入关南下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实则他刚走不久就被发现了。是马厩里的马儿们走漏了风声。马儿们夜晚都警醒,见着虎子拉着一匹马出去,半晌都没有回来,马儿们都是战马都有战斗素养,于是便都发出警告的响鼻。
女真是马背民族,对于马儿们的反应极为敏感,便有人来查看,发现少了虎子,也少了一匹好脚头的马。
这便层层禀报上去,大院里的人都被惊动了。
爱兰珠一听就明白是他跑了,她呆呆在炕上坐了半晌,才伸手一把哗啦抽出腰上的小弯刀。
院子里董山调兵遣将要派人去追,爱兰珠走到大院门口,朝门口打横一站,便将弯刀横到了自己脖子上。
她目光清凌凌望向阿玛和二哥,甜甜一笑:“今晚上不管是谁,想要出这个院门,那就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董山大惊,上前呵斥她:“你别胡闹!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我当然知道!”她毫不留情面地瞪回去:“不就是个汉人小子,不就是会点马术和功夫么?二哥,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建州左卫指挥佥事,你犯得着被一个包衣小子就吓成这个模样么?”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跑?”
爱兰珠怆然一笑:“简单。二哥见过哪个汉人小子肯心甘情愿当咱们女真的包衣奴才的?但凡得了机会,他必然要跑。”
“再说,大院里流传着的那都是什么混账话啊!他再不走,难道要被他们冤枉死么?”
她转头望向父亲:“阿玛,说句实话,他是我放走的。那匹马也是女儿许给他的。他好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女儿不想让他继续当包衣,女儿就放了他走了。”
“如果阿玛和二哥还当我是你们的女儿、妹妹的话,这次的事就容得我做主一回!倘若你们觉着跑了个包衣小子是坏了规矩,你们便治我的罪好了。”
她说着含笑凝视众人:“总归,谁敢出这个门,我就死在谁面前!”
那个晚上,她就那么决绝地立在门口,立到天亮,纹丝未动。
他就那么走了,决然地走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与她说。可是她却还要横刀立在这大门口,以自己的性命要挟,为他堵住所有的危险。
她觉着她可真傻。
可是她却也觉着……她尽管伤心,却也并不后悔这份傻呢。
她不怕累,也不怕为了他而跟父兄闹翻,更不怕因为此事又会在她的“刁蛮”之上再加几滴黑墨……她只是难过,这样一别千山万水,她和他究竟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
她知道也许这一场相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她自己却伤了心、痛了情。
这样过了许久,久得让她自己都以为她真的已经忘了他了。便正逢二哥要带人到大明京师进贡。
大明最喜欢的贡品道不是人参、貂皮、鹿茸、东珠、海东青……而是,女真良马。
更听说大明现在大量索要女真良马,是为了装备设在西苑里的腾骧四卫的羽林军。
原本爱兰珠对这些也不甚感兴趣,倒是后来听说二哥他们颇为好奇这支养在深宫内院的羽林军。因为那将是护卫大明皇帝和大明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那里面的士兵都是整个大明军队优中选优,内里更大部分都是从辽东和河套边关“走回”的百姓,都是有过跟游牧民族杂居的经验,同样强壮而善于鞍马骑射的。
二哥便极想趁着这次南下贡马的机会,能亲入西苑瞧瞧这一支神秘的羽林军。
她便腾地站了起来,闹着大喊:“我也去!”
是忍不住想,若是他南下而归,是不是也会被收入那里?
阿玛和二哥都呵斥她:“这不是去大明游山玩水,这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再说你是个女儿家,你休得胡闹!”
“休得胡闹?”她就乐了:“我这性子你们也都了解,我学不来什么温柔婉约,我就会胡闹!你们若不让我去,我就不活了!”
她再一次用自己的刁蛮,为自己赢得了南下大明的机会。她羡慕的不是中原的富庶繁华,她只是想赌上一次,看能不能再遇见他。
她想知道他是否顺利逃离了建州三卫,还有这么久没见,他好不好。
还有……他是否还记得她?
二哥也是胆大,没报真名,只报成个马夫的身份,带着十几个手下和她,借着要帮腾骧四卫驯马的借口,正大光明地住进了西苑。
也幸好大明对女真的政策一直是羁縻政策,安抚为主。大明朝廷的意思自然是防范蒙古为主,于是一定程度上要拉拢女真,所以大明官员对于他们身份的检查并不严格。
也或者说,彼时他们的女真还未成气候,大明朝廷也懒得将他们当回事。
一直倒也安然无事,她被圈在西苑里,言行都有大明的太监和礼部的小官儿美其名曰“陪同”着,实则是监视着。她便也没什么机会到西苑四处去走走,就也无从知道那个人在不在其中。
她也曾跟混熟了的小太监私下里问过,问那腾骧四营里可有袁国忠的公子……结果那小太监倒给吓了一跳,说怎么可能呢!袁国忠坏了朝廷的规矩,被皇上给罢免了官职,那就是罪臣。罪臣的儿子怎么可能进这么要紧的羽林军啊!
她不知道后来虎子又遇见了兰芽,进了灵济宫,有了“虎子”这么个新名儿。更不知从此世上在没有袁星野这个人了。
兄长们也是被圈得难熬,心下便不由得生出几缕桀骜来,于是那天趁着腾骧四卫的一个小官儿来清点马匹,登记造册的机会,便暗暗吹响口里的铁哨子,引得马儿们踢踏而下。
就在彼时,不知从哪里飞身纵来几个羽林军装束的男子……其中有一个更是格外看了她一眼,她迎着那目光看过去,心下便是狠狠一震!
终于,终于……
找见他了。
可是那一场重逢并未有她所期冀的欢喜,反倒撞见了他眼中浓浓的防备。
也难怪,她与二哥的身份,能瞒过大明礼部的官员,能瞒过腾骧四卫那些勋贵们,却独独瞒不过他的眼睛去。
这里是大明皇宫的西苑,是羽林军的驻扎所在,她和二哥以女真贝勒、格格的身份却冒充普通的驯马师住进来……此心,自然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