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是万家人,自认比贵妃矮一辈,是贵妃的族侄,于是贾鲁的母亲由此便也是贵妃的娘家人、外命妇,按着宫规自然可在年节进宫请安。
贾鲁陪着母亲进宫,皇帝便早早派了人来接了老夫人进了乾清宫。
身为乾清宫总管,兰芽亲自在宫门外迎候着。三人见了面,兰芽见礼,贾鲁和老夫人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
相顾都是客套话,并没说其他什么。
直到老夫人亲自面圣,皇上便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便是贾鲁和兰芽,都没叫在殿内伺候。
兰芽亲自陪着贾鲁朝外走。
天地悠悠,宫阁俨然。冬风浩荡而来,吹动檐角铜铃。
两人并肩朝外走,谁也没说话;可是纵使无言,却已此时无声胜有声。
误打误撞相识,并肩断案;到后来兄弟相称……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是经年。
殿内。
老夫人向皇帝跪倒,口称“罪妇”。
皇帝连忙亲自扶起:“夫人平身,坐吧。这些年朕也明白万安一直隐瞒夫人身份的缘故,毕竟夫人是鞑靼人。朝廷虽然与草原多年为战,然夫人却无罪。朕是天下共主,鞑靼亦是朝廷领土,夫人自然也是朕的子民。”
老夫人深深垂首:“罪妇依旧有罪。”
“此事罪妇也已隐瞒多年,算起来已是欺君之罪。罪妇多年未曾敢告诉给阁老,更从未吐露过只言片语与小儿,所以罪妇请皇上开恩,若责罚请责罚罪妇一人,阁老大人和小儿都是不知无罪。”
皇帝叹口气:“老夫人先说是怎么了,何苦这样自苦?”
老夫人垂泪道:“……当年岳如期岳大人出使鞑靼,按着草原的规矩,是要用自己的女人来款待远方的贵客。罪妇便与五名少女被拣选出来,当做见面礼送进了岳大人的帐篷。岳大人也被吓了一跳,坚决婉拒。”
“可是按着草原的规矩,贵客倘若不接受女人的款待,便是看不起主人。罪妇斗胆提醒了岳大人。”
“彼时朝廷和鞑靼刚刚都有一点点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意,双方还都在试探之中,于是若有半点风吹草动的小小误会,便会毁了这一切。岳大人虽然不愿,可是不能不为了朝廷大局为重,当晚——他只选了罪妇一人留在他帐中。”
“大人先时只是读书,并不想与罪妇如何;可是罪妇却有使命在身,便——用尽了手段,终于,终于与岳大人共度良宵。”
皇帝也是唏嘘:“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也都没有错。倒也难为了岳卿。”
提起往事,老夫人面颊微红:“既然与大人已有过一晚,其后为了避免王帐再送其他女人去,岳大人便留下了罪妇。人心肉长,岳大人虽然尽力以礼相待,但是罪妇自己却对岳大人生了真心情意,于是……其后便夜夜都陪在大人身边。”
“可是出使终有尽头,岳大人早晚有一天会走。罪妇便想方设法想要一个大人的孩子,这样大人离开草原回到大明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带着罪妇同往……可是罪妇却终究错了,大人在草原与罪妇相伴,实则都是不得已之举,他心中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夫人。于是出使完毕,罪妇竟然也没能得到大人的孩子。大人临走将他自己身上所有私人的财物都留给罪妇,却不肯带罪妇一起走……”
“罪妇不甘心,便一横心偷偷跟着使团一起南下,来到了京师……罪妇斗胆找到岳府去……却,却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
“罪妇流落京师,无依无靠,幸遇了阁老大人,被他收留,至今。”
皇帝便也点头微笑,没说什么。
人之常情,那时候寂寞的草原,有这样善解人意又热情如火的少女相伴,岳如期不得不虚与委蛇。
可是家有贤妻,岳如期又怎可能将一个蛮帮少女带回府中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却是神色一整:“就因为罪妇曾与岳大人这样的关系,所以罪妇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岳大人身在鞑靼的一言一行。”
皇帝便也点头。
老夫人重又跪倒叩头:“听闻岳大人昭雪一案重提,罪妇知道这么多年隐瞒的事情不能继续隐瞒下去了。否则对不起岳大人在天之灵,也愧对朝廷赐予罪妇的诰命。”
皇帝点头:“那你说说,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老夫人面色一整:“当年在草原,是有个孩子一直在跟踪和监视着岳大人的。岳大人与王帐所有的往来对话,他全都窥伺在畔;甚至他还曾经偷偷潜入岳大人的帐篷来偷偷翻看岳大人的文书,被罪妇撞见过。不过那孩子欺罪妇不认汉字,于是他便说是来替大人收拾文稿罢了。”
皇帝目光一寒。
老夫人却不等皇帝说话,一口气说下去:“那孩子就是岳大人的书童!”
“而岳大人获罪,官府发了皇榜历数的岳大人的罪状,那一桩桩一件件也都只有那个书童才知道。除了那个书童之外,即便是当时身为岳大人副手的邹凯邹尚书都难以知道!于是罪妇前来揭发:当年构陷了岳大人的主谋之人,就是那个半大的孩子!”
皇帝手指收拢,攥紧雕龙的扶手。
老夫人一字不断:“……而那个孩子,罪妇后来也曾有几次机会见到。他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曾经权倾天下的西厂厂公、御马监太监司夜染!”
老夫人含泪向上叩头:“皇上明鉴,罪妇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是实。皇上,岳大人没有私自勾结鞑靼,岳大人身在草原之时,时时处处不忘是皇上的臣子,桩桩件件都是维护大明朝廷的啊。是有小人颠倒黑白,诬陷了大人。皇上,您要为岳大人做主啊……罪妇替岳大人在天之灵求皇上了!”
皇帝呆坐龙座半晌,疲惫扬声:“兰卿何在?进来,听听老夫人的这段话吧。”
兰芽听完老夫人的讲述,已是如遭雷劈,愣愣跪在原地,半晌连眼珠儿都没办法动上一动。
老夫人大哭,顾不得君前失仪,上前一把抱住兰芽。
“都怪为娘,都怪为娘……认识你这些年,为娘竟然也不敢与你言说。苦了孩子你这些年……”
兰芽半晌才一口气吸进去,也是哭倒在了老夫怀中。
“怪不得当年见了哥哥便觉亲近,怎么都攀着结拜了金兰;怪不得一见干娘便总想起娘亲,原来干娘与我爹曾有情深……如此说来,这份情意并不是无由而来。孩儿没了爹娘和兄长,却在干娘这儿体会到了母爱,在哥哥那感受到了手足之情。原来这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想必我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欣慰。”
老夫人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皇帝不敢怠慢,连忙召贾鲁进殿,吩咐将老夫人好生扶回府去,还说从此叫老夫人安下心来,她在御前说出来的这些事,总归不会白说了。
贾鲁虽放心不下兰芽,可是母亲的情形也容不得他耽搁,他只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扶着母亲先行告退而去。
大殿里静了下来,兰芽已然止了泪,双眼漾满了阴冷。
皇帝静静打量兰芽,良久才说:“朕也要向你承认:当年的确是朕将小六派到了你府中,放到了你爹身旁。你若要怨怼朕,朕也无话可说。只是兰卿啊,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朕的首创,而是自大明立朝以来,从太祖皇帝之始已经都在这样做。不独朕一个皇帝这样做,朕也不止是在你爹一个人大臣的身边这样安排……你现在已是西厂厂公,你亲自替朕在办这件事,你就更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兰芽朝上叩头:“奴侪岂敢怨怼圣上。此乃祖制,皇上亦不可违;再说此举只是监督,并非伤害,倘若大臣不做逾矩之事,那么皇上也只会嘉奖。”
“你明白就好。”皇帝欣慰地叹了口气。
“朕虽然是天下的皇帝,可是朕终究有鞭长莫及。朕放在重臣身边的,自然都是从锦衣卫和当年的紫府选拔出来的心腹,于是他们的话朕便也自然相信。”
皇帝说着皱了皱眉:“……朕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到,小六他——竟然会捏造了你爹私结鞑靼的谎言,报与朕知。”
“鞑靼草原与京师远隔关山,朕无从亲眼得见;且小六替朕办差,一向从不藏私,于是朕便将小六的话句句都当了真。因了小六的告发,朕这才叫紫府去查——查出来的证据,自然主要也都是小六他带人去缉获的。人证物证俱在,朕便也不能不相信;因此才忍痛下旨,交给小六去办。”
兰芽直挺挺地跪着,想不落泪,可是眼泪却自己扑簌簌地落下来。
从兄长临死之前指认了司夜染就是书童,说穿了当年爹爹主张要杀了书童开始,这些年她脑海中并非没有将这些事连缀在一起推断,可是脑海中的推断和现实摆在眼前却是两回事啊!
她轻轻阖上眼帘,死死攥住双拳。
“……如此,奴侪心下已然有了大概轮廓:当年我爹出使草原,许是发现了司夜染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于是司夜染小小年纪便制定了毒计,想要构陷我爹私结鞑靼。他悄然收集证据,却还是被我爹发现,我爹便要杀了他。只是彼时我爹并不知晓他原本是皇上派到身边的内臣,只以为他是居心叵测之人,于是痛下狠手。”
“可是后来,他也许另有手下救下了他,没能让他死去。他因此也更恨毒了我爹,悄然回到京师之后,便用其后的几年搜集罪证,与原本使团里的成员勾打连环,从而织就了一张大网,将我爹死死罩在里头。人证物证俱在,也由不得皇上不信,他利用了皇上的信任,终于将我爹置于死地!”
兰芽痛哭失声,已是无法呼吸。
皇帝也是痛声:“兰卿,这也怪朕。”
兰芽摇头:“我爹是皇上的臣子,忠君之臣。臣子有过,天子责之,君要臣死臣便该慷慨以赴。只是那小人竟敢罗织罪名构陷我爹,于是皇上无过,过则在他!”
皇帝也是迭声叹息:“……兰卿啊,朕这便下旨召他回京。免去他所有官职俸禄,贬去南京御马监,让他在南京的看守之下了此残生,以为赎罪,你看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