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叹了口气:“聪明如她,果然朝着这个方向去了。”
张敏也是皱眉:“东厂西厂之间倾轧起来,怕是天亮就会传出去,早朝过后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就会如雪片一般飞来。司礼监身为东厂宗主,怕是也不好按下奏疏,就全都得送到皇上眼前来。”
皇帝叹了口气:“朕明白,天一亮就得给个说法了,不然朝里朝外就又是一片大乱。那帮号称清流的文臣们,又得慷慨陈词,希望朕一并将东厂西厂全都裁撤了,最好将锦衣卫也一并取消了,他们才能高兴。”
外人纵然不明白,张敏又如何能不知道厂卫对于皇上的要紧?
厂卫之所以成为皇权与朝臣们争议的焦点,就是因为厂卫超脱了朝臣们的监管,而能任意捉拿刑问大臣,叫朝臣们不满和害怕。
可是事实上厂卫却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和手脚。
皇上身在皇宫大内,万事只能由臣子启奏,可是皇上又如何放心臣子们说的就都是真话?皇上更要防备臣子们的私心,所以皇上才要内官们成立了东厂和西厂,帮着他打探这个天下,监视他的臣子。
倘若东西厂都裁撤了,皇上便更是在这深宫里成了聋子和瞎子。
所以厂卫不可撤,东厂和西厂之间更不能自己之间闹起来,以免给了朝臣弹劾的机会。
天还没亮,段厚就急急进了灵济宫,代表皇上问西厂冲击东厂衙署,所为何来。
虽说字眼上用的是“问”,可是皇上这么连夜来问,那就不只是问,更多是责。兰芽便将抄录卷宗一事禀报。
段厚仿佛也并不奇怪,只是依旧昂首说:“皇上说,不管已经抄录了多少,都暂停下,叫段厚带回来给朕看。朕自有定夺。”
既如此兰芽也只能遵旨。
段厚传完了旨意,便连忙改了之前那抬头伸脖的姿态,连连朝兰芽作揖。
兰芽细问:“皇上那边,可有什么口风?”
段厚抹汗:“奴侪职司着实太低,今晚并无资格进殿伺候。”
兰芽便点头:“我明白了,难为你了。”
段厚也颇为抱歉:“奴侪只瞧见皇上寝殿的灯一晚上都没熄灭过……”
兰芽点头:“好,我知道了。你自回去复旨吧。”
段厚带着人,抬着那些卷宗走了。兰芽亲自送到门口,隐约见不到了那些人影却还立在灯影里,久久不曾回去。
外头还有些小雨,煮雪亲自撑开伞跟在兰芽后头,低声说:“依你看,大人可否得安?”
兰芽点头:“我有八成的把握。只是剩余那两成的变数,咱们心下也不能不有个准备。”
终于天亮,群臣毕集。
皇帝虽然又有许多日子不曾上朝了,可是臣子们依旧要守着规矩,每日天不亮就要进宫上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司礼监的太监来宣一声,说“今日不必早朝”,然后再都散了。
可是今天一早,群臣们便都察觉了气氛不对。
昨晚西厂抄检东厂的事,已经悄然传开了。号称清流的言官们昨晚更是连夜暗通消息,今早上已是准备好了联名奏疏,不管皇上是否上朝,都会将这奏疏今早便交上去。
东厂与西厂,甚至厂与卫之间本就有矛盾,都想拔尖儿。可是毕竟他们的矛盾还没都明面上挑出来,于是言官们想要弹劾尚有难度。而昨晚的事正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契机,等了这么久才等来,自然是绝对不肯放过。
时辰已到,又等了片刻,只听锦衣卫朝鞭净地,群臣便都不敢再交头接耳,而是站直了,手捧笏板,齐齐望向乾清门。
却还是角门一开,走出司礼监的太监来。
一见又不是大开中门,不是皇上出来,群臣们心内便又悄然叹了口气。
倒不都是遗憾,有的实则还是满足。只有皇上久不上朝,外头的事才轮得到他们来做主。
只是这回从乾清门角门走出来的并不是普通的司礼监传旨太监,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众臣一见,心下便又是一肃。连忙都出言请安。
怀恩也客气,向众人抱拳作了个罗圈揖,继而站直,捧出圣旨,朗声宣讼。
自从昨晚段厚来过,兰芽根本就没敢睡,一直就在等乾清宫那边的消息。
消息终于传回来,兰芽垂首捋着腰带上的穗子,细细听着。
初礼也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沉稳地说:“皇上说,秦钦文的旧案是办错了。由此东厂一干人犯全要治罪。只是这案子虽然是咱们大人办的,可是当时紫府主事的却是公孙寒。”
“皇上下旨,南京皇陵司香的公孙寒,赐死。”
“当初告发秦钦文的番子、档头,赐死。家眷籍没,送去边关军营,遭秦家女眷曾经遭过的罪。”
兰芽用力呼吸:“那,大人呢?”
初礼垂下头去。灯光照不过他的头顶,只在地面上落下一个黑点儿。
“皇上说大人因草原一事有功,且西厂彻查秦家冤案也有功,大人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半点遮掩和推诿……于是免死,但是革职、革荫,罚俸三年。”
兰芽心口狠狠一痛,努力平复地问:“革职……革到什么程度?”
初礼轻轻闭上眼睛:“免西厂提督太监之位,贬为监丞。”
兰芽便笑了。
贬为监丞……连藏花都是少监,大人如今的地位甚至要低于藏花了!
初礼悄然抬头觑着兰芽的神色:“皇上交待,将西厂事务全数委兰公子办理。”
“还有么?”
初礼紧紧皱眉:“大人……圈诏狱,一年。”
兰芽点头,挥手叫初礼下去。
她遣了所有人出去,关上门,独自坐在晨光幽暗里。
他一步一步引着她走到今天,一步一步扶着她走上今天的地位,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跟随在他深喉,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哪里能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一天,他降职而下,而她却扶摇而上,甚至超越了他!
从此,她的前方再也没有了他的背影,从此她只能用自己的眼睛面对前方那空空荡荡的朝堂,空空荡荡的天下。
那么广大的天地,那么多未知的一切,却要她自己来拿主意了么?
她好惶惑,好害怕。
况且……一年囹圄,他岂不是要错过他们的孩子?
秦家昭雪一案,皇上已经做了定论,她也算可以交旨了。
不管心下有多难过,她却也决不能从表面上现出一点来。
天亮了,她还得收束衣冠,正常上西厂办事;还有御马监那边,大人一年牢狱,她也得做下安排。
褪去常服,披上官袍。
晨光微曦,罩在镜子上,她盯着镜子便晃了神。
腰腹之间,已然是粗实的隆起。虽肚子还不甚明显,但是整个腰显然已经粗了一圈儿。
已然入夏,衣衫日见单薄,便再遮掩不住了。
她得,走了。
在西厂大堂,她没有露出一点哀伤,反倒满面容光,一一嘉奖了秦钦文昭雪一案中的有功人员。从最底层的番子,到带队立功的张燧,全都有奖赏。
这些西厂的新人,虽说也听说司夜染被关了牢狱,不过毕竟没有灵济宫老人儿的感情,于是受了封赏之后,面上也掩不住露出些许喜色来。
兰芽便也笑得更明艳,只是目光会忍不住悄然滑过左手边的那个首席座位。
那是藏花的位子。他身上有伤,所以她这些日子不叫他来当值。
兰芽心下忍不住想,若此时藏花在这儿,是不是又会因为她面上那没心没肺的笑而站起来与她又是一场大吵?
她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然后甩了甩袖:“退堂。”
众人退下,这西厂大堂便悄然寂静下来,双宝连忙上前问:“公子可好?”
兰芽展颜一笑:“有什么不好的?我好着呢。心情这么好,咱们不能这么就回灵济宫窝着去了,咱们去西苑玩儿吧。”
双宝听傻了:“公子!”
公子还说她没事儿?!
“走吧。”兰芽起身,捉着双宝便向外走去。
今天这西厂大堂,怎么这么静啊?静得都叫她心慌,叫她心底下仿佛开了一个大大的洞。有一股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凉风,不停不停地灌进来,叫她上不来气儿。
到了西苑,兰芽自然去看爱兰珠。
几天不见,爱兰珠也憔悴了许多。
见了兰芽来,她眼睛里终于亮了起来:“你要是再不来,就见不着我了!”
“怎么,已经定了归期?”
爱兰珠黯然点头:“外番前来进贡,实则什么时候进京,什么时候离京,礼部都是给规定好具体的日程的。其实我们这回已经超了期限,礼部催过好几回了。要是再延宕下去,礼部就要奏明皇上治罪了。”
“我兄长他们昨晚才定下来,说还是走吧,别跟朝廷对着干。”
兰芽便点头:“按例,礼部总要设宴践行。定在哪天?”
爱兰珠眼圈儿一红:“便在三日后。”
只剩下三天了,怪不得一向刚强的爱兰珠,急得都要哭了。
“哦,礼部的践行宴后,我也会设宴为你送行。”兰芽不疾不徐道。
爱兰珠便火了,抬眼紧紧盯住兰芽:“只是如此吗?原来你只是想用一顿饭来打发我!我与你说了那么多,我将我的心都逃出来说给你听,却原来你无动于衷!”
“如果只是一顿饭,呵呵,我爱兰珠不稀罕你的这顿饭。就算你能捧出山珍海味、龙肝凤胆来,我爱兰珠也不要!”
兰芽缓缓抬眼,眼波平静:“那你要什么?”
一句话将爱兰珠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红了脸懊恼地说:“我要什么,我已与你说得明白了!如果我要不到那个人,我此番回去,便得履行与我阿玛和哥哥的诺言,就要嫁去蒙古草原了!”
兰芽抬眼望来:“我自然要帮你,但是你得依从着我的法子来!”
爱兰珠一顿,妙目里终于漾起光芒来:“你当真肯帮我?我瞧得出来,他就听你的话;我也听人说了,这一年来他跟着你下了江南,在东海上立了功;后来又随着你出使草原,又立了功……所以你可以给他下令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