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怜备好了酒,送入上房。
煮雪正与松浦晴枝说得开心,见花怜进来,嫣然含笑朝花怜目光一转。
花怜垂下头去,跪倒在小几旁:“已遵小姐吩咐备好了酒。”
煮雪便笑了,笑得响亮。
不知是不是映了杯里的酒光,只觉她眼中波影微闪。
花怜瞧见了,松浦晴枝也瞧见了。
只有煮雪自己,太过专心斟酒,竟然就没瞧见。
煮雪双手捧酒,笑意盈盈:“晴枝,敬你。你说过的,既来得晚了,便加倍补偿了我。那本该是罚酒三杯,就罚你连饮六杯。你,不准抵赖。”
花怜垂首,拢住袖口。
酒里是她亲手加的鹤顶红,若连饮六杯,便是大罗神仙也再救不得他。
松浦晴枝接过酒杯,眯眼凝望煮雪,迷恋地笑:“今晚的酒,好香啊。”
煮雪手托香腮,目光丝缠:“那还不赶紧喝了?”说着伸手托住杯底,想要帮他倾尽此杯。
却不成想,松浦晴枝猛然拽住煮雪的手,将她从桌案对面直拖过来!手肘一转,便兜住煮雪脖颈,将那杯酒反送到了煮雪唇边!
煮雪一身华丽的衣裙,从桌面上横过,裙摆打翻了桌上的盘盏,叮叮咣咣跌落蔺草席上,那酒壶也倾倒于地。
煮雪并未担心自己,只紧紧盯着那酒壶,唯恐酒水泼洒出来,便一径紧紧盯住花怜,示意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来!
松浦晴枝顺着煮雪的目光去看,手便将酒盅捏得更紧,骨节毕现。
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幸而只泼洒出来一点点酒。幸而蔺草席吸水,那些酒登时洇入草纹,只余小小水痕。
煮雪这才长舒一口气——却没留意,这一切都落入了松浦晴枝眼底。
松浦晴枝便笑了,笑得无尽凄凉。
花怜的话他可以不信,也不愿信;可是此时此刻煮雪的种种举动,却叫他如何能再不信!
他便指尖用力,将酒盅压到她唇上,薄唇漾起血红色,冷冷笑起:“来,你先喝。”
情势陡然绷如弓弦,花怜大惊,煮雪则缓缓抬眼望住松浦晴枝。
松浦晴枝眼中已满是哀伤:“怎么,不敢喝?”
煮雪乍然惊讶之下,已然平复。她嫣然而笑,娥眉轻扬:“我有何不敢?”
花怜膝行近来,哀求道:“少爷,小姐她本不胜酒力。不如,婢子替小姐喝吧!”
“她不胜酒力?”松浦晴枝一声冷笑:“那就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家小姐十二岁那年,就抱着酒坛喝酒,只为了在我家臣面前打败我,叫我出糗。”
煮雪眯起眼来。
她也没忘。
那是元日,菊池一山作为松浦家臣里的首席家老,在元日松浦大名赐宴之后,次日由他回请。那一日松浦家臣云集,松浦晴枝代表父亲出席。
那天席间气氛极好,主上臣下都尽展欢颜。不知哪个武士提议拼酒……身为主人,菊池一山年纪大了,作为他继承人的那个嫡长子又酒力不佳,眼见主人家就要先落败下来。
倒是松浦晴枝迎来一片喝彩。
他一向看似文弱,松浦家臣颇担心他缺乏阳刚气概。他便引而不发,特地留到那天的宴席上。他身为家主少爷,从头喝到尾,所有敬酒一向来者不拒,喝到此时依旧笑意盈盈。
一众武士都喜欢用酒量来衡量一个男子是否阳刚,此时便都大呼意外,松浦晴枝于无形之中收获大把人心。
最终,总要身为主人的菊池家,与少爷再对拼一回,作为这场拼酒的了结。菊池一山连忙起身求饶,坐席后煮雪却看不过眼,主动请缨,代替菊池家求战少爷。
彼时整个宴会厅都热烈得仿佛要掀开了房盖。她纵然在菊池家,跟普通家婢一样要在前厅伺候上菜,可是大家却也都知道她实则是菊池家的女儿,于是大家都助兴叫好。
那是煮雪被菊池一山带回了菊池家后,松浦晴枝第一次与她见面。
时隔三年,他们都长大了。
松浦晴枝目光一闪,紧紧盯住她。面上保持平静,却在举起酒碗时,目光越过杯沿向她飘来泄露了一丝笑意。
她莫名觉得窘,莫名地只觉气恼,便舍了酒碗,直接拎过桌上的小酒坛……
那天她大大丢了人,隐约记得当场就倒地不省人事,怎么被抬回房的都不知道。可是大睡三天后醒来,却听见婢女钦佩地说,那天竟然是晴枝少爷认了输——还亲自,抱她回来。
婢女瞧瞧地说:“小姐不知道,那天您成了全平户藩所有女儿家最羡慕的人呢!”
想到这里,煮雪的眼睛已是湿了。
昨日记忆曾在,可是注定都被时光拂去,被恩怨迷乱。
煮雪便再不挣扎,只抬眼望着晴枝笑。
也罢,也罢。今天这一杯酒,她便陪他,一起喝。
她欠了他的,她便用自己,一并来还。
“好,晴枝,我先干为敬。”
说罢她抬手推住晴枝的手,借力将酒盅推高,张口便将那酒都吞了下去!
晴枝说得没错,这酒,真的好香。
见此状,花怜惊得大喊:“小姐!”
晴枝也愣了,紧紧盯住煮雪,又望一眼自己手中已然空了的酒杯,他清泉样的长眸倏然血红,他一把拎起煮雪便将她脊背翻过来,他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低低怒吼:“混蛋,我说叫你喝,你就真的喝?!你一向都忤逆我的,你一向都不肯听我的话,你应该如你从前一样,你怎么这一回偏偏就听了话!”
“该死的,你吐出来,赶紧给我吐出来!”
他发了狠,用实了气力拍在她脊背上。
煮雪却已经吐不出来。方才她是用实了心,吞咽得坚定,那灼热的酒已然入了她腹脏,已经化作了她的一部分。
她的眼睛却滴下来来,一颗一颗落在蔺草席上,打湿了那粼粼的纹理。
松浦晴枝大恸,扭头望向花怜;“你还愣着干什么?去请郎中来,快!”
花怜簌簌跪在地下,讷讷道:“是,婢子这就去。”
松浦晴枝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煮雪身上,冷不防那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花怜,忽地猱身而起,直扑向他!
天,就要亮了。海天交界处,绽开一片神秘又瑰丽的青光。
兰芽抬眼,着迷地瞧着。
若能以这青色入画,该多么美。
就是这片天色乍亮之时的青光,叫宋徽宗赵佶痴迷不已,才下令官窑不计工本烧制汝窑瓷器的吧?所以说此时这东海天际最最纯正的青,可称帝王之色。
可是后来赵佶却断送了大宋天下,自己死在金地,那不计工本美不胜收的汝瓷,也在世间渐渐绝迹。
帝王一爱,可天下靡费;帝王一失,则天下无色。
所以古往今来,每个男子心中都有帝王梦,却未必每个真的帝王都喜欢自己这个身份……
那么,他呢?
他距离垄作这样近,看得见皇帝所有的荣耀,也知道皇帝所有的为难。他是因为那荣耀而更想登上高位,还是因那为难而放弃觊觎?
只听虎子道:“龙宫到了。”
兰芽呼啦起身,之前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光,她弓腰出了船舱,立在海上清凉的晨风里,遥望前方那一方陡然耸峙而起的石山。
是山,也是岛。迎面山石宛如刀刃削出,由内朝外耸峙出来,比之直上直下更为易守难攻。山壁上寸草不生,若有人来攻,连半点抓握屏障之处都没有。
兰芽纵不懂兵事,却也明白眼前这地势的异常险峻。
她便偏头:“虎子,若以你爬城墙的把握,攀这山壁寻找入口,可有几分把握?”
虎子眯眼望着那片朝外耸峙而出的部位,眯起眼道:“你看那边,需要人倒悬其上。而并无半点可以悬挂之处……所以毫无把握,只能拼命。除非来的都是猿猴。”
兰芽便出下头去,摇头苦笑:“看来龙宫里不是乌合之众,而是熟读兵书战策的将帅之才。”
虎子便没说话。
兰芽扬眸微笑:“那我这个半点不懂兵法的人,今日便来会会这些将帅之才。鹿死谁手,值得期待。”
天光微明,司夜染缓缓睁开了眼睛。
昨夜的欢愉,昨夜的疲惫,还都印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只稍一迷惑,便悚然坐起!
房中这样冷,他的枕边——这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