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锦衣卫北镇抚司。
息风和藏花面上拢着白巾,走出验尸的所在,走到外头的青天白日之下,这才各自摘下白巾,朝天深吸几口新鲜空气,吐出方才尸首散发出的腐浊之气,兼之借阳光晒暖一身的冰寒。
他们身后的数排房屋里,已然齐聚在京各衙门的仵作,要将那七十二口的尸首,兼之周灵安府中一同离奇死亡的鸟兽鱼虫的尸首都一并验看过。
这般大费周章,不过都是因为尸身上无伤口,无流血,查不到具体的死亡原因。
面对这样的死法,有经验的仵作会第一时间想到另一可能——投毒。可是在查验了周灵安本人,以及他直系家眷的尸首之后,却发现胃容物,甚至骨殖、毛发等处均无典型的毒物残留。
既然找不到毒物,中毒一说便无法成立。
仵作们便也不甘心,禀明司夜染后,便相对所有的尸首都进行解剖验看,他们总相信,在这七十二口的尸首里,只要从一具里头找见毒物,投毒的怀疑便也可以得到验证。
可是连续忙碌三天,直到此时,最后一具人尸也查验完毕——依旧毫无所获。
仵作们大受打击,负责监督此事的息风和藏花心下也颇着急。
摘下面巾后,藏花忽地看了息风一眼。
息风便一皱眉,四下观察过,见前后无人,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藏花一声冷笑:“亏你我还煞有介事,当真跟着这十几个仵作混在腐尸堆里忙了三天。尸首我倒是不怕的,以我藏花的这双手,多少条人命都拿捏过了——我只是厌烦这般装聋作哑。”
息风便一眯眼:“为何这样说?”
藏花抱着手臂,薄情而笑:“身上无伤,也并非不是为人所害;查不到毒物,却也不等于就不是中毒而死!风,纵然那些仵作见识有限,你我又岂能是毫无所察的?”
息风皱眉,不想多谈,抬步就走:“西苑还有事,我先回去。这边的事,还要你报告大人。”
藏花笑得便更薄情:“你这般,我便更知道我猜对了!你还要替大人隐瞒,所以才要逃避!”
息风深吸口气,目光幽深:“花,我知道凭你的眼力,眼前之事定瞒不过你。我有意回避不是要刻意瞒你,我只是更相信大人。此事大人一日不自行揭开,我便一日不多置一词。”
“而你,花,我也劝你一句,不要尝试刺探大人的心意。在大人并非亲自揭开之前,你若漏了底,怕是只会给大人招来弥天大祸。”
藏花一声苍凉冷笑:“所以曾诚就白死了,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也白白死了!”
息风深吸口气,也觉左侧肋下隐隐抽痛。
藏花的愤懑,他也同样有,于是在查看过了凶宅之后,他忍不住质问大人,幼童何罪?——那本不该是他该说的话,大人当晚也根本就没回应他;他事后深思,只能警告自己不要再意气用事。
此时面对藏花的疑问,他便只能轻描淡写回应道:“曾诚并非白死,他是情愿为了护住大人,护住那笔银子而死,他死得其所;而周灵安——他死得,也并不冤枉。”
藏花冷笑:“曾诚倒也罢了,死的不过他一人;可是周灵安府中却连家丁厨子花匠都一同跟着死了……大人杀人一向并不手软,但是大人一向只杀该死之人,眼前这灭门之案,如何是大人一向的风范!”
藏花眼角胭脂在艳阳之下宛若泛起血色:“就算大人跟你都不肯说,我却也知道,此案根本不是大人所为!大人之所以讳莫如深,怕又是为了护着那个人罢了!”
藏花冷笑:“我倒好奇,怎地说巧不巧,就在此时,兰公子却不在——因为咱们灵济宫上下,怕也只有她敢将什么都直接掀开,不必给大人留半点情面。”
藏花说着微微眯了眯眼:“她要是还在京师,此事定然瞒不过她。”
息风出声警告:“此事大人必有安排。花,你不要多思,更不要多事!”
昭德宫。
凉芳的身子已经差不多养全了,正好梅影过门灵济宫,有了“家室”的人便不便继续总揽着昭德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贵妃正式将一应大小的事都交给了凉芳和柳姿。
司礼监反复斟酌,认定不宜直接给凉芳总管太监、首领太监的职衔,便折中给安了个“昭德宫领班太监”的名头。
这名头正式下来的那天,昭德宫内外伺候的内侍,以方静言为首,都给凉芳磕头道贺。凉芳自己倒是恹恹的,畏光一般盯着窗棂上的阳光眯了眯眼,叫薛行远将窗上的竹帘再放下来些。
“这天儿说热就热了,倒叫人心下燥得很。”
当着这么多道贺的人,凉芳却说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兼之他的面容气度本就清冷阴柔,便叫地下跪倒的一班内侍都有些心底发毛。
方静言瞧着便悄声叫薛行远带那帮内侍先出去,他自己伺候凉芳喝茶。
“师父,今儿本是好日子,师父怎么反倒不痛快了?”
从前没净身的时候,凉芳由着方静言叫他“公子”;如今净了身,正正经经成了太监,他便叫方静言循着宫里的规矩喊他“师父”。
这话本也是他自己吩咐的,可是每回听见方静言这么叫他,他却都要暗暗不痛快半晌。
他便冷冷一哂:“梅影过门到灵济宫,娘娘恩准了她三天的假。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到头了,她该‘回门’了吧?”
这话听得方静言有点二虎。他暗自忖了忖,怎么仿佛争风吃醋似的?
可是再回想凉芳对梅影的态度,尤其是梅影受罚当晚,凉芳叫他去办的那事……便自行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只笑:“梅姑娘从前****在宫里,这冷不丁三天不见影儿,宫里上下都想得慌。师父也想了吧?”
凉芳冷笑:“我只是可惜,我身子终于好全了,她却搬到灵济宫去住。从此夜晚,倒难见着她了。”
凉芳眯起眼来,回想司夜染那天对他的警告。
司夜染果然言出必行,当真将梅影护得周全。可是就算梅影晚上不留在宫里,难道他就真的再无机会下手么?——司夜染未免小看他了。
他之所以还要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之所以忍住屈辱自宫进宫,他要做的事,就必须得做成。
谁拦,都不成。
紫府。
仇夜雨办案不力,被皇上当面申斥,并命令周灵安一案,仇夜雨与紫府上下都要听命司夜染。他这几日颇为郁闷。
不过好在司夜染那边查了三日,也没查出什么来。除了拉开架势将京中著名的仵作都齐集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去,大验尸首之外,也没格外见做了什么。
原来司夜染从前的能耐,也不过是因为没遇见过这样离奇的案件啊,倒不是他当真有多厉害。
想到此处,仇夜雨的心情便也渐渐明朗起来。
管他呢,反正这回案子再不破,皇上拿问的首犯也只是司夜染,他仇夜雨倒没什么大担心了。
心情刚敞亮些,不想南京就传来了消息。
手下急匆匆来报:“督主大事不好,咱们埋在南京、苦心经营十数年的暗桩——悦来客栈,竟被人连根拔了!”
“你说什么!”
仇夜雨腾地站起,“是谁干的?是不是司夜染的人,你说!”
以南京之要紧,紫府必不舍放手。但是南京守备太监是司礼监派出的外差,与紫府系出同门,于是紫府便不便公开在南京多做插手,于是只能设立暗桩。
这个暗桩,公孙寒苦心经营十数年,一直未被揭穿,为紫府搜集了南京,乃至江南的大量情报。这回公孙寒本人被罚罪到南京去,若想还有出头之日,这个暗桩便也成了他最后的倚仗……却不成想,这么就没了!
那手下也是面色灰白:“……掌柜与咱们要紧的番探全都死了。却不是灵济宫干的,依属下们看来,那杀人的刀口和手段,倒更像是——草原人。”
蒙克等人全都顺利登船而去,遥望天边帆影,兰芽叹了口气。
伸手进唇,响亮打了个唿哨,召唤卫隐现身。
卫隐不解问:“公子原本吩咐属下通知漕运总督陈泰大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