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清宁宫被贵妃罡风扫过,半晌静默之后,太后轻轻咳嗽了声。
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知秋便柔声劝慰道:“太后宽仁,乃是软心家姑。贵妃纵然骄纵了些,不过也都是皇上宠的,太后心疼儿子,自然听之任之,又岂会当面跟晚辈计较。”
“太后的儿媳又不止贵妃一个,瞧这坐着立着的,可不都是太后的媳妇。太后总不必为了一个反骨的而不顾这更多的了。”
皇后为首,一众嫔妃急忙起身行礼:“请太后宽心。”
太后便笑了,满面慈祥:“是啊是啊。哀家就是家姑,面对着这一大家子的儿女,操碎了心也是应当的。”
太后便将拟好的懿旨交给知秋。
知秋念道:“废后吴氏多年禁足,赤心未改,不忘辅国,亦不忘尽孝。今传哀家懿旨,特赦吴氏出冷宫,别宫居住。虽不再为嫔御,亦着以贵人份例一体供应,不得有违。”
窗外廊下,兰芽便是一怔。
消息极快便传到了昭德宫。
梅影和柳姿都觉这消息来得莫名。梅影便问贵妃:“依娘娘的主意,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贵妃冷冷一笑:“贤妃死了,皇后禁足,这后宫能与本宫争锋的高位妃嫔已然尽去。太后自然不会甘心。她总得另外再寻帮手,继续与本宫斗。”
梅影闻言冷笑:“那太后未免老糊涂了。废后多年幽禁,不问世事,她纵然解了禁足,又哪里还能明白宫里这些年的这些事?再说她已然得了当年被废的教训,难道此时还敢出来与娘娘为难么?她已然不是当年的元皇后,她现在不过是个被废的庶人罢了!”
贵妃抬眼盯了梅影一眼:“太后是老糊涂了,或者是眼前无人,所以病急乱投医。不过咱们也别被她唬弄了过去,说不定她也只是拿废后做障眼法,让咱们只盯住废后,而忘了盯住后宫里这些年轻的小蹄子去。”
“你们且莫上当,莫当真只是留意废后。废后并无真正意义。你们明白么?”
梅影与柳姿对视一眼,便都懂了。
后宫年长位高的贤妃和皇后都已不中用,可是后宫却不等于从此安生了。还有后起之秀,比如僖嫔。
从前倒是小看了这个杭州来的弱女子,原本担心她不能完美执行贵妃的计划,却没想到,她做得没曾露出半点破绽。如果当时没有僖嫔的好演技,贵妃也许没那么容易除了贤妃、扳倒皇后。
梅影便福身道:“娘娘放心。”
贵妃抬眼望梅影:“凉芳的情形如何?”
梅影道:“娘娘吩咐了太医院院判亲自来照料凉芳的伤,这还不是天大的恩典!凉芳自己倒也明白事体,恢复得很好。”
贵妃盯着梅影脸上那点子心不甘情不愿,便笑骂:“你个小蹄子,别以为本宫猜不穿你那点子小心眼儿。你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暗底下没给过凉芳好脸色吧!还不就是因为凉芳曾经在灵济宫里,给小六当过一阵子的男宠么。你这个小心眼儿里啊,便打翻了醋缸!”
柳姿瞧贵妃兴致高,便也凑趣儿道:“还不止一个凉芳叫梅影不顺眼,哪!”
贵妃立时便笑了:“可不!送凉芳进宫来的,就是那兰公子呢!”
梅影登时脸上撑不住了,朝贵妃福了福身,然后扭身便去掐柳姿。柳姿便跑,两个丫头在房间里笑闹成一团。
贵妃静静瞧着她们的青春恣意,没有斥责,只是无声微笑。
此时,她有多羡慕她们两个。甚至,她宁愿用自己这尊贵的贵妃之位,向她们两个换取这恣肆的青春。
只是,天不假年。
梅影和柳姿笑闹了一阵,便不敢再造次了。柳姿告退,梅影跪倒在贵妃膝边,轻声道:“可是奴婢惹娘娘不开心了?”
梅影从小在贵妃身边长大,感情自不比寻常,于是贵妃但凡半点神色,别人纵然看不懂,梅影却也瞧得出来。
贵妃幽幽一叹,伸手替梅影抿了抿鬓发:“你的心思本宫都明白。本宫纵然改不了自己的天命,不过既然是你头顶的天,便必定设法替你圆了心愿。”
“你也且放宽了心,切莫再与凉芳为难。他既然已经进了宫,便已是咱们昭德宫的人。等他身子好全了,还要仰赖你将这宫里宫外的事都细细教导了他。早晚,咱们还要指望他来办事。”
“虽说阉人不是个男人,但是好歹也是半个男人。顶门立户,总归还得指望着他们。”
梅影吐了吐舌:“娘娘何时也要指望个外人办事?难道奴婢就不能替娘娘办事么?”
贵妃便笑了:“你是能办事。可是可惜啊,女生外向,你早晚这颗心都不在本宫这儿了!”
梅影脸便更红,不依地撒娇:“娘娘!”
贵妃轻笑:“放心。待得此间事了,本宫便与小六提那件事。想他也不敢违拗了本宫去!”
兰芽离了清宁宫,没回灵济宫去,也没去昭德宫。
她绕着后宫长街打转,半路捉到一个小内侍,便问冷宫怎么走。
那小内侍虽然瞧着兰芽脸生,可是兰芽腰上的两块腰牌他却都认得。那一块是灵济宫的玉牌,另一块可是乾清宫的腰牌。那小内侍便恭敬地给指了路。
末了还扯住兰芽,卖好地道:“说来也巧,小人的哥哥就在冷宫那边当差。公公怕是头一回去那边吧,不如有事便吩咐小人的哥哥。”
兰芽听了微微挑眉:“你们兄弟,竟然都进宫来了?”
那小内侍明白兰芽问的是什么,垂首苦叹了一声:“荆襄大旱,五年绝收。底下的草根、树上的皮都给吃光了。我爹我娘实在养不活我们兄弟。便道就算断了香火,至少能叫我们兄弟活下这一世来,于是狠了狠心送我们去净了身……”
兰芽眼睛也一酸,便道:“不如你是否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你哥哥,我便替你捎过去。”
小内侍愣了愣,倒也机灵,于是满身上下地找东西。兰芽便按住他的手腕,自己掏出一把钱来,道:“就这个吧。你看,可否?”
小内侍登时两眼放光,开心作揖:“多谢公公!”
兰芽便拖着那把钱,到了冷宫去。
冷宫位于西宫,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内宫监便也趁机怠惰,宫苑全都荒于修缮,檐上掉了瓦,墙上的红泥也褪了不少层眼色,显得正座西宫颓败而清冷。
冷宫门外有一排塌房,里头当住着负责看守冷宫的内侍。
兰芽将乾清宫的腰牌藏了,故意绕到冷宫门口去朝内张望了张望。
却见冷宫红门开着,里头宫室虽则颜色破败黯淡,然则院子里却养着各种花草,整饬得清幽雅致。虽比不得昭德宫和灵济宫的奢美,却也可媲美民间的富户人家了。
便有看门的内侍喝问:“这位公公瞧着眼生,可是上头有旨意来传话的?”
兰芽急忙退回来,客气一笑:“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个人。”
那内侍上下打量兰芽,见是长随服饰,便以“长随”称呼:“长随是来找何人?”
冷宫清静,寻常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于是听见这边说话,便整个塌房里的内侍都探出头来瞧。
兰芽目光便绕过去,挨个从每个人面上划过。最后一笑指着一包子脸的内侍道:“我就找他。”
此等小包子脸,他与他兄弟倒是如出一辙,于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包子”与他兄弟倒是一同机灵,登时窜出来,躬身道:“不知长随有何吩咐?”
兰芽便将那一把钱塞他手里去,挤眼道:“你兄弟托我给你带这个来。是他例钱里攒下来的,你可好生收着。”
“包子”有点惊讶,兰芽便又一挤眼。他便会意,连忙躬身道谢。
兰芽伸手扇了扇风:“这刚到春天,天儿怎么说热就热起来了。”
“包子”懂事,立马说,“有劳长随走这一趟。小人没什么招待的,不如就请长随进来喝杯茶,落落汗。”
兰芽抬步便走:“好啊!”
兰芽走进塌房,却见一群内侍当中,倒清灵灵坐着个姑娘。
姑娘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针线,抬头朝兰芽望来。见兰芽打量她,便清澈一笑。
那一笑,便仿似这冷宫里,一应春花,全都争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