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母亲使眼色,红叶就用余光望过去: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17、8岁的,青布衣裳,个子不高,略有些胖,眼睛转来转去,一看就很机灵,叫守门婆子“干娘”。
没说几句,对方的目光也望过来,嘴巴一点没停,恭维婆子“面善”,“有后福”。
红叶垂下目光,和母亲说着闲话,摆弄一串紫嘟嘟的葡萄,没有世面卖得好。“这葡萄真好。”
冯春梅叮嘱“说是谁家种的。别让主子瞧见。”说话间,张成家约的人已经到了,像红叶似的传递些东西,说些话。
回到屋里,红叶把葡萄洗洗,装在碟子里,沏一壶热茶,和彩燕、绿云、香橙小丁香几个分着吃了。
当晚她想了又想,张成儿子太灵活了些,不稳重,加上她记不清,原来的世界差使出了问题的是不是张成家,不敢大意,便告诉母亲“换一家吧。”
马丽娘这一病,惊动了府里的人,昭哥儿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娴姐儿眼泪汪汪地,伏在母亲床脚不起来。
孔连骁孔连捷的母亲孔老夫人和赵氏一起来探病,见马丽娘脸色苍白,床都起不来,都唬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就歇下了。”孔老夫人直抹泪,“不是一直吃着药?这大夫不行,就换一个,我给你去太医院找去!”
赵氏也连声说:“我娘家嫂子的妹妹也有这个毛病,换到第四个大夫,连针灸带吃药,就好了,年初我还见了一面呢!回去我就给我嫂子送信。”
能来伯爵府给夫人看病的,便不是太医院左右医正,也是京城数得着的御医了。
马丽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向赵氏道谢,握着婆婆的手:“娘,大夫好好的,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稍微累一点就歇下了。”
孔老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年底事多,把你累到了,家里的事你放一放,好好养着,有我和你嫂子呢!”
马丽娘点点头,用愧疚的语气说“娘,我就是怕,服侍不好二爷。”
孔老夫人把脸一板,“他都当爹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你管头管脚的。你这孩子啊,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你瞧瞧我,什么事都撒手不管,谁不听话就骂他,每顿吃两碗饭,绕着花园走三圈,不是好好的?”
马丽娘用帕子捂着嘴笑,赵氏也忍俊不禁,满屋子丫鬟仆妇偷偷笑。
孔老夫人对赵氏说,“珍娘,过年的事情,你帮你弟妹顶起来,别让你弟妹费心;缺什么药,直接去库房取,不用告诉我。”
赵氏起身,恭声应了。
孔老夫人回过头,柔声说:“丽娘,昭哥儿这边,若是你看顾不过来,送到我院子里,由我带着;娴姐儿不小了,跟在你身边侍疾吧。”
马丽娘却仰起头,“娘,还是让娴姐儿去沁芳斋,姐姐妹妹在一起也热闹;跟着我过了病气,有什么好的?我身边又不少服侍的人。”
这是小事,女孩子功课只半天,逢年过节放假。孔老夫人便应了,望向立在床前的两位姨娘、丫鬟婆子:“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服侍二夫人;二夫人好了,人人有赏赐;若有淘气的,大棒子打一顿,直接赶出去!”
立在卧房屋角的红叶随着众人低声应“是”。
傍晚孔连捷回来,自然一番安慰。
马丽娘把女儿儿子打发回屋,让服侍的也下去了,依偎在丈夫怀里说体己话:“只是对不住您--这两年,我身子这样,没能好好服侍您。”
十年结发夫妻,又生了儿子女儿,孔连捷对妻子也是体贴的:“说什么胡话!快些好起来,莫让我担心。”又笑着说“以后我服侍你。”
马丽娘微微笑着,望着丈夫英俊的眉眼:“妾身是关心您嘛!马姨娘孙姨娘笨手笨脚的,莺歌几个又沉不住气,没经过事。”
莺歌是通房丫头,在孔连捷书房服侍。
孔连捷不以为意,“等你好了,慢慢□□不迟。”
马丽娘握住他手掌,拉长声音:“我屋里就有调理好的,您看谁好,我直接抬举了,伺候您我也放心。”
孔连捷再风流,也不会在发妻重病的时候选人,敷衍一句“算了吧”,躺到她身边。
马丽娘用细细的胳膊撑起身体,依偎到丈夫肩头,吃吃笑道:“妾身本来想把红叶给您,您既然这么说,妾身就不给了。剩下的你看谁好,自己挑吧,秀莲好不好?还是彩燕?”
红叶是马丽娘的陪嫁丫头,脾气好、人本分,从桌子高的小丫头一天天长成娉婷少女,孔连捷看在眼里,难免动了点心思,有一回对马丽娘说“配小子可惜了”,马丽娘啐他“我的人,你个个都要惦记!”
当时他笑一笑便过去了,多年夫妻,早有了默契,马丽娘既然知道了,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此刻孔连捷搂住她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娘说的没错,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马丽娘却认真起来,拉着他衣袖:“有件事,我想和爷商量。”
不等孔连捷答话,她就径直说下去:“娴姐儿翻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光学针线功课,也该知道知道家里的事,我想让她跟着丹姐儿,每日到大嫂身边学学,以后遇到了照着办就是。爷~你我可就娴姐儿这一个女儿。”
孔连捷一口答应,又说“还有什么?爷都答应你。”
马丽娘用袖子掩住脸,只露出眼睛:“爷真好,不过,爷再好,红叶现在也不能给爷--妾身给她安排了活儿,等做完了,就摆酒,正正经经给爷抬进屋里。”
孔连捷笑一笑,捏捏她鼻尖,“都依你。”
第10章
一进腊月,北风吹面如刀,瓦片结着丝丝寒霜,一碗清水放在屋外,片刻便凝结成坨。长春院花圃里月季、玫瑰叶子落得干干净净,正屋和二爷孔连捷书房多宝阁的翡翠石料盆景依旧翠油油的。
尽管如此,整个二房乃至内院,都洋溢着喜气:赵氏娘家嫂子推荐一位老医生,从外地接到府里给马丽娘看病,隔日针灸,几服药下去,马丽娘脸色红润,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孔连捷大喜,送了医生200两礼金,连带丰厚的礼物,孔老夫人也有赏赐。
冬至衙门封印,府里三位爷不必再出门公干,就此留在府里。赵氏把过年的事担了起来,置办年货、采买、安排伯爵府往来礼单,日日忙得脚不点地,丹姐儿娴姐儿也跟着忙碌。
腊月二十三做了糖瓜,红叶吃着好,拿了50文钱去小厨房,“若有富裕的,妈妈匀我些,我娘也爱吃这一口。”
钱家的是马丽娘的陪房,掌管长春院小厨房七、八年,从没出过什么错儿,见是红叶笑着嗔怪:“想吃就过来,又不是外人,干什么这么见外?妈妈就缺了你这点零花?”
话是这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红叶从丫鬟做到姨娘,最知道人情冷暖,不愿占人便宜。“哪能偏了妈妈的东西?月初妈妈的腊八蒜腊八粥,就没少给我拿,妈妈不收,我可不能来了。”
钱家的笑嘻嘻地,用个小小的纸盒子,装了一整盒新鲜糖瓜,又用油纸包了新蒸的年糕:“我姑娘说了,你教着打新络子,谢还来不及呢。”
钱家的女儿红玉八岁了,成天厨房、院里两边跑,见谁都笑,一心想跟个大丫鬟,以后一级级升上去。红叶已经带了香橙,没法打包票,便夸两句“红叶手巧”,拿着糖果出去了。
当天下午,红叶在西偏门见到外院库房李老三的儿子:年轻人白白瘦瘦,老实诚恳,衣服鞋子浆洗的干干净净,给人印象很好。
红叶却头大如斗:原来的世界,这个年轻人是娶了同为二等丫鬟的秀莲的。
那时秀莲成了长春院的管事妈妈,有马丽娘的话,每月月钱2两银子,比得上姨娘了,心气很高,看不起老老实实的丈夫,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动不动闹和离。
当时红叶已经失宠了,苦涩地想,若自己能好好的嫁个人,再穷再苦的日子也比蜜甜。
手臂被捏捏,她回过神,把包袱打开,让守门婆子看到都是吃食,便塞给母亲。
等回到院子里,红叶找机会告诉母亲“这个人不行,换个吧”,冯春梅却对李老三的儿子印象颇佳,不乐意地絮絮叨叨:“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挑来挑去挑花眼。要我说,差不多行了。”
红叶头疼,就算李老三的儿子和秀莲过得再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生儿育女过了半辈子,让她嫁过去,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到了腊月二十八,二房长春院按照往年惯例,两个主子连带娴姐儿、昭哥儿,两个姨娘并慧姐儿旭哥,拿着名册把院子里的人从上到下点一遍,把赏赐发下去:
“绿云绿霞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放出去了。”马丽娘倚在放了七、八个软垫的贵妃榻中,膝盖搭着一条翠绿绸缎夹被,捧着珐琅手炉,“去,每人赏两件衣裳,不让白跟我一场”
两人都是得用的,老子、娘先前进来探过口风,绿云由马丽娘指给府里管车轿小管事的儿子,绿霞是买来的,出府嫁给一家零食铺子的少东家,双方都很满意。
两人红着脸,给主子磕了头,从管衣裳的双福手里接过两件八成新的马丽娘衣裙,退到一边。
这么一来,马丽娘身边两位一等丫鬟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马丽娘目光从红叶、秀莲、彩燕、双福身上掠过,再看看几个三等丫鬟,皱皱眉,对丈夫说:“丫头就是这点不好,好不容易调理出来,没几年就出去了,依旧没人用。”
孔连捷不在意地端起茶盅,“你看着办吧,不行买几个人。”
马丽娘便问绿云:“我记得你娘说,你翻过年才成亲?”
绿云红着脸,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本来订的是十月份,后来,后来他嫡亲的叔叔肠炎,去了,他家便说缓一缓,明年年末再....”
大周律例,叔父去世,侄子需服丧一年,是为齐衰不杖期。伯爵府是世袭罔替的公卿之家,便是普通下人,也得遵守。
马丽娘笑了起来,“即使这样,正好:我屋里的事由绿云掌总,秀莲补绿霞的坑,你们两个搭伙干活,各找各的帮手。”
秀莲兴奋的脸庞发红,走上前给两位主子磕头:从今日起,她的月钱便涨到一两银子一个月,吃食待遇也相应提上去了。
和原来的世界一样,红叶琢磨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一下,连忙走前一步。
马丽娘打量着她,“红叶也升一升,盯着我屋里针线上的事,还有二小姐的衣裳,别的统统不用管,月钱么,跟绿云秀莲一样。”
红叶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马丽娘--原来的世界,她没升上去,始终停在二等的位置。
徐妈妈在旁边笑道:“这丫头,高兴的傻了,还不谢过夫人。”
红叶回过神,连忙上前磕头。
马丽娘笑道:“把心放在肚子里,该有的,少不了你的,等你喜事到了,我也重重有赏--可都听清楚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丫鬟们说的,丫鬟们纷纷露出笑容,孔连捷也笑眯眯的。
之后马丽娘指了二等丫鬟中的彩英填补秀莲的位置,红叶的缺没有合意的人选,小丫头们还小,不顶用,便告诉徐妈妈,过完年叫人牙子来。
正屋打理顺了,两位姨娘和哥儿姐儿屋里的该打发的打发,该提的提,孔连捷身边的人、书房、小厨房、茶房也是如此。
孔连捷看看今天人到的齐,提高声音:“今天就把过年的东西领下去,府里有府里的一份,我额外发一份,人人都有。记着,只要好好伺候,”
人人咧开了嘴,插烛般拜下去,都知道二夫人身体大好,二爷高兴,就此做了散财童子。
果然,孔连捷身边的小厮清风明月抬了装钱的匣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铸成元宝式样,一两银子一个。
红叶领到两个,加上府里的赏赐,和香橙、小丁香、彩燕几个说起买头花买零嘴,高高兴兴地很晚才睡。
祭灶神,扫尘,贴春联,祭祖,除夕那天,红叶又发了一笔小财:
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又是一年之重,府里的主子们好好打扮一番,男的容光焕发,女的花枝招展,举手抬足都是清贵两字:
老伯爷和孔连骁、孔连捷都是镶着玄狐皮的鹤氅,老夫人一身宝蓝色绣白色仙鹤锦缎褙子,镶蓝宝石抹额,蓝宝石耳环,住一根檀香木龙头拐杖;赵氏一身大红遍地金刻丝通袖袄,整套红宝石头面,手上戴着莲子米大的红宝石戒指;马丽娘也是一身大红刻丝袄裙,裙摆镶了一尺宽、绣着芙蓉花和卷草纹的墨绿幱便,搭配发髻上的翡翠大花,十分出彩。
四位小姐之中,年纪最长的丹姐儿戴一支镶着红、蓝宝石的赤金凤钗,大红刻丝绣凤穿牡丹小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慧姐儿玲姐儿也是大红装扮,唯有二房的娴姐儿,一件草绿色右衽绣芙蓉花小袄,大红洒金百褶罗裙,清爽俏丽,在姐妹之中脱颖而出,老夫人拉着手称赞,就连老伯爷也多看了两眼。
夜间回到长春院,昭哥儿年纪小,已经睡着了,乳娘哄着去了厢房;娴姐儿兴冲冲的跟进正房,顺手摘下鬓边一朵珍珠珠花,递给红叶--今天的衣裳,是红叶帮母女参谋的。
那珠花是用粉红、纯白珍珠穿成,饰着两片小小的翡翠叶子,不过酒盅大小,非常漂亮。年前孔连捷得了一匣子上好的珍珠,带回家里,马丽娘派下人送到银楼,大的镶在簪子、凤钗,小的穿成珠花。
红叶不敢收,连连说“太贵重了,奴婢不过尽了本分。”
内室的马丽娘听见,笑着说“赏你就收着,大过年的,不兴往外推。”
红叶只好受了,屈膝道谢。
孔连捷正好出了净房,一身家常佛头青道袍,施施然走过来,“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还不睡觉?”
徐妈妈忙解释:“是红叶不懂事。”
孔连捷抬眼打量,红叶低着头,一件青缎镶翠绿芽边比甲,白绫夹袄,过年的缘故,腰间扎了大红丝绦,头上扎着红头绳,戴一朵拇指大的红绒花;
他心里痒痒,碍着人多,女儿也在,咳一声“散了吧,明天还得早起,给祖父祖母拜年呢。”
娴姐儿脆生生答应,领着四个丫鬟走了,红叶趁机退了出去。
康乾十二年最后一天,红叶心里不安,便决定“下一个相看的男人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心术不正的,就用最快速度把自己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