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4)

他暂且按下这些烦心事:那夫人你先准备,我去见亭儿。

沈国公面色沉重地去了秋昀的院子,待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面色不显,但脚步却轻快了不少。

我还以为你没法释然。秋昀送走沈父,抱着长安说。

他虽是对不起我,但做的也是为了我和我的后代。沈长安年幼,口齿不清,说话有些慢:我沈家嫡系一脉的子嗣一向不丰,盖因都死于战场,到我这一代,嫡系就只剩我一个。

以我沈家战功,提爵升官应不是问题,可先帝在位时,偏信齐氏一党。齐氏一党总揽大权后,对忠于皇室的文臣诬陷抄家流放,对武臣将士也是极近打压。

我爹那时还在边关,朝堂的上的汹涌暗潮波及不了他,但他们派了个所谓监军和劳什子将军去抢夺我爹的战功,因此我沈家爵位还是从我曾祖父那一代承袭下来的,到我父亲正好三代,传到我身上,要降等袭爵。

这么多话对年幼的沈长安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他边说边歇,有时候表达不清楚还要重新说。

沈家现在就我一个独苗,我爹娘是不会让我上战场的,原本娘是想让我从文,但我天生不爱读书,一碰书就犯困,这般情况下,爵位再传三代,期间若无撑起门楣的子嗣,我沈氏这一支不出百年,便会泯灭于京城。

秋昀听明白了,于沈长安来说,家族荣誉重于一切。

再简单点,沈长安怨归怨,却也不觉得父亲所为有什么错。

唯一的错就是没有与他交代实情,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但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他现在重活一世,还有机会从父亲身上将怨气讨回来。

陛下在太池殿设宴招待使臣和公主。

天还没黑,朝臣和贵胄携家眷纷纷进宫。南朝风气开放,男女设防不严重,席位按官员品级和爵位依次排序。

陛下没来,席宴也还没开始。

秋昀跟着沈父和抱着沈长安的沈夫人坐在国公席位。

从他下马车进宫,一路便没少过打量的目光,待得坐下,四周投注而来的目光便更多了,有在他身上的,也有在沈长安身上的。

将沈长安带来,是沈夫人的意思。

在当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儿女是千好万好。且她儿子除了才情差了点,其他方面样样出众,那梁国公主若是看上她儿,她可不愿委屈了儿子一回,再受一次委屈。

且当初给儿子订下的娘家外甥女还在等着儿子。

因此把孙儿一同带来,一是提醒那梁国公主她儿有主,其二也是提防那公主万一拎不清,还可用孙儿来提醒陛下她儿去年受的苦。

沈夫人可谓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唯独没想到那位梁国公主他不是个真女人,从一开始梁国公主就没想过要进宫为妃,陛下之意,甚得他心。

申时末,各方席位已经坐满。

身姿高挑的梁国公主与使臣姗姗来迟,待得一坐定,着一袭冕服,头戴冕冠的陛下带着内侍从御道走出来,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行吉拜礼。

秋昀随波逐流,混迹在人群中拱手弯腰。

诸爱卿平身免礼。喜怒不辩的嗓音回荡在太池殿。

似这般国宴,国君开场说几句话,又接受一番使臣的恭维,便在歌舞声中喝酒畅谈。

只是陛下还在,臣下皆有所克制,使臣若无挑衅之意,也不敢轻易放肆,唯有梁国公主,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端着酒爵,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不时扫过在场的儿郎。

梁国公主长得极为明艳动人,含情脉脉的眼眸妩媚多姿。

看人时仿若倾注了万千柔情,叫那些被看过的儿郎从头皮酥.到了脚趾,纯情些的儿郎更是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这般狐魅做派惹得些许女眷颇为不痛快。

旁边的使臣也觉得自家公主行为不太端庄,便不时偷偷提醒公主注意仪态,别把梁国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可公主置若罔闻,噙着浅笑一一试探过去,最后落在左上首一个着红袍的青年身上一袭红衣衬得青年面如白玉,然一双眼却是清冷如水。

面上神情也是淡然从容,对他投去的目光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公主眸光微闪,笑着垂下了眼睫。

被他盯上的便是秋昀。

从陛下出现开始,便有一道灼热的目光黏在他身上,导致他都没注意到公主的异样眼神。可观察公主举动的其他人却是注意到了。

尤其是沈夫人,她见得公主瞧见儿子时,眼神都亮了不少,唇角的笑意也深了些许,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这梁国公主真瞧上她儿了?

沈夫人这厢提高警惕,只待那公主一开口便要拿孙儿出来提醒陛下。

却是不想,那公主直到陛下离开都没提过这事。

陛下一走,公主和使臣没多呆,不多时也走了。

于朝臣们来说,宴会才算是真正刚开始各位大臣举杯开始走动,国公爷于推到齐氏一干士族上居功至伟,为新晋陛下宠臣,平时便多有恭维。

此番见得他寻回了爱子,各方大臣端着酒爵借此机会齐齐朝这边靠拢道喜。

沈夫人早早抱着沈长安去了女眷那边。

留在国公爷身边的秋昀跟着被迫喝了不少酒,他这具身体酒量一般,但耐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得猛了,头开始有点发晕。

他找个借口出了太池殿,寻了个清净的凉亭坐在荷花池边醒酒。

晚风微凉,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带来了几分舒适之感。

他惬意地眯起眼,双手搭在围栏上,嗅着空气中飘散的花香,酒劲一上来,困意便席卷而来,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靠近。

微风裹携着淡淡的龙涎香钻进他的鼻息里。

他掀了掀眼皮,一道晃动模糊的身影朝他逼近,停在面前他睁着双眼,想看清楚来人的脸,对方却是忽地弯下腰来,送了什么东西在他唇边。

张嘴,乖。

轻柔的声音莫名带着熟悉的宠溺。

听得秋昀下意识张开嘴,清甜的蜂蜜水送入他口中,解渴又解酒,便由着对方喂。

月华似水,流泻在旁边的荷花池,折射.出微微波光映在陛下温柔的眼眸里。

他淡如琉璃瞳孔倒映出面红似桃花的脸,里面的人双眼迷离,似醉非醉,懵懵懂懂,乖得他心都要化了。

喂完蜂蜜水,他掏出手绢在其唇边擦拭。

动作温柔轻缓,带着珍视和小心。

怎么喝这么多酒?他轻声问。

都是长辈。秋昀阖眼靠在围栏上,沉重的脑袋正欲找个地方靠靠,有只手拢了过来,将他的脑袋按在硬似石头的东西上,他眉头微微一皱,嘀咕道:太硬了。

陛下动作一顿,眼神示意了一下,不多时,暗卫捧着帛枕送来。

他把帛枕放在肩膀上,又小心地调整对方的脑袋,尽量让对方靠得舒服些。

帛枕里塞了助人安眠的药材。

秋昀本来就酒意上头有些犯困,又意识到身边的人可信,便嗅着帛枕里的药香,任由意识沉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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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陛下,请自重(17)

这样有没有舒服些?陛下扬着唇角轻声问。

然回应他的, 是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意识到对方睡着了,他哑然失笑的同时,却又有些恍惚, 像是做梦一般, 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如过去那一年, 他无数次做过的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鼻端萦绕的酒味是真实的。

肩头的重量和耳畔清浅的呼吸也在提醒他这次是真的。沈江亭是真实地活着回来了, 就安静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抓过对方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穿进他的指缝,牢牢扣紧暖意从交融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渗入他冰冷的身体里, 一路暖到他的心窝, 瞬间安定了他的心。

御花园的凉亭一隅静谧。

而太池殿歌舞升平,推杯换盏,有那喝多之人, 出来寻一僻静之地醒酒,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却被路口的的内侍拦住了去路。

皇宫不是家宅后院, 大臣也不敢真喝得烂醉如泥。

见得内侍拦了去路,便意识到前方有贵人, 便识趣地退了回去。被一众大臣围拢的沈国公边与同僚饮酒,边注意大殿门口。

门口时有人进人出, 却久不见儿子回来。

他眉头一皱,宫中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怕没有记忆的儿子走迷了路,可他这边又脱不开身, 便招来一个宫女,吩咐了一声。

宫女领命去寻了沈夫人,不多时,沈夫人抱着沈长安由宫女领路出了大殿。

太池殿距御花园不过百步之遥。

正是一年百花盛开之际,满园的花簇在月色中竞相绽放,沈夫人脚步匆匆,四下寻找儿子,哪顾得周边美景,直到她走到凉亭路口,被拦住去路。

夫人,请留步。

沈夫人一顿,抬眼见拦住之人身着内侍服,意识到陛下可能在前面。

便福了福身,抱着沈长安转身就走,只是在临走前,她抬眼往不远处的凉亭往了一眼。

清辉似霜,均匀地铺在池面,映下凉亭飞檐上的灯笼。

灯火幽幽,笼罩凉亭那一方小天地,照出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一黑一红,相融纠缠,却无比契合。

见得这一幕,她心中涌出几分不安来。

着玄服之人定然就是陛下,那红袍的今日宴席,除了亭儿,就只有梁国公主,可先前丈夫说陛下无意纳梁国公主入后宫,既是如此,又怎会私下相会?

带着不安,她回到太池殿,不见儿子回来,心中的不安登时扩大蔓延。

她把孙子交给大丫鬟,连礼数都顾不上,拽上不明原因的沈国公就出人群和大殿,绕到荷花池对面,指着对岸的凉亭示意他自己看。

沈国公是海量,被同僚灌了一肚子酒水眼神还是无比清明。

他顺着妻子指的方向望去,灯光月影投射的六角飞檐亭下,两道相偎而坐的背影映入眼帘,瞳孔蓦地一缩。

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胜酒力,看花了眼,便抬手揉了揉眼,熟记于心的两道背影还在那。

他嘴唇发抖,扭头看向身边的夫人。

二人两相对望片刻,默契地从荷花池边退了出来,一路沉默地回到太池殿,对凉亭的事避而不谈。

夜逐渐加深,太池殿的喧闹渐止。

陛下接过暗卫送来的厚实大氅,只手小心地盖在醉酒之人身上,他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弧度,微微倾泻进来的月光与他眸低的温柔融合在一起,映在那人柔静的脸上。

他就这么看着对方沉静的睡脸看了大半夜。

月光消失了,挂在飞檐下灯笼里的蜡烛也烧到了尽头,忽闪了几下,就熄灭了。

阴影笼罩下来,黑暗藏匿了对方的脸,将恍惚如做梦的陛下惊回了神,适才发觉静坐一夜的身体发僵,被人枕着的右肩更是麻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且夜晚寒意重,两脚凉得像是泡在了冰水里,被当头的寒风吹了一下,惹得嗓子眼里开始发痒。

他不欲惊动肩头的人,可咳嗽来得突然,把肩头的人给震醒了。

秋昀听得耳边压抑的咳嗽声,睁开眼意识回拢,就觉得头疼脖子酸。

咳嗽的人似是察觉惊扰到了他,将咳嗽压下去了。他缓慢地抬起头,枕在陛下肩头的帛枕没了重量,随着他坐直身子而落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接,却是发现半边身子因血液不通畅而一片麻凉,酸得他倒吸了口气

是朕考虑不周。忍下喉间痒意的陛下嗓子发哑。

他扭头望向身边人隐在黑暗里的轮廓,抿了抿唇:时辰不早了,宫门已经关了,你

熟悉的声音传到秋昀的耳朵里。

他怔了一怔,醉酒后的记忆支离破碎,只隐约记得自己随便找了个凉亭醒酒,然后然后呢?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是为何枕着陛下的肩膀睡着了?

思忖间,听到这边动静的内侍举着一盏烛台走了过来。

烛台上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他扭头对上陛下的眼,摇曳的烛火散落在他病弱的脸上,也映进了他瞳色浅淡的眼眸里,折射出一片暖光。

他又愣了一瞬,便将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荷花池水汽重,又受了一夜寒,将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消褪得一点都不剩,呈现出灰败的死气来。

秋昀面色微变,想伸手去摸他的脉。

不料手一抬,却好似带起了什么东西,眼皮一垂,就见自己的手被一只干瘦如柴的五指牢牢扣紧陛下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原先觉得熨帖的温度在这一瞬仿佛变成了灼人的火。

要命的是他整只手暂且还处在酸麻当中。

气氛有点尴尬。

朕、朕方才也睡着了。他绷着脸镇定地说。

哦。秋昀手也是麻的,所以他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反扣在陛下的手腕上

别说话。秋昀沉眉将指腹搭在他脉象上。

这一举动让陛下意识到了什么。

他忽地攥紧拳头,将手抽了回来,负手起身,望向池面,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父同朕说你失了记忆,朕原是半信半疑,现下却是信了。

不然以沈江亭对自己的怨恨,又何以会关心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儿,他贪恋地攥紧手掌,想留住掌心还残留的余温自从服用了沈江亭留下来的那包药粉后,他身体就变得极为虚弱。

余温在一点点变凉,不管他怎么留都留不住。

这让他有些心慌,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了对方的声音

你是不是服用了我留在齐府的那包药粉?

什么陛下蓦地转过身来:你不是失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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