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侯一件事一句话都不禁想到许多。
本该是至亲的父女二人,玉照还是他头一个孩子,那会儿他没做过父亲,当得知璞阳郡主有孕的那一刻,他甚至喜极而泣,总总兴奋到夜不能寐。
母亲烧香求佛盼着璞阳怀的是个男嗣,天底下谁家不盼望这男丁多多益善,偏偏他和濮阳日日都盼着肚子里的是个姑娘。
只因觉得姑娘生的漂亮,无论像璞阳还是他,日后门槛都被踏破了。
她的名字都是早早起好了的,独一份的,盖应濮阳最喜欢的那首满江红。
后无奈送走了长女也只是希望她能平安康健,他宠爱玉嫣曾几何时也只是寄托那份对长女不在身边的惋惜罢了。
何时变成了这般?这般的不堪?这般叫他无颜面对亡妻,更不敢面对长女。
他恍然起来,这些年,他究竟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心思呢?
甚至连耐心也是没有的。
亡妻忌日,他深夜回府后见供在香案上的那封忌词落笔毫无章法,当时只觉得这孩子对着母亲的忌日不上心,糊弄写下的忌词。
如今想来,他有何脸面斥责长女字写得不堪入目?嫣儿与恪儿是他手把手教导的字。
他何曾教导过长女写字?
她小时候常年卧病在床,能通文墨已经很好了,是他要求太高。
成侯如何想的,玉照是半点不知。她跟随老夫人林氏身后打算上马车,玉嫣朝她撒小孩儿一般撒娇:“姊姊,这么多姐妹,太后娘娘为何独独叫你一个去?”
玉照觉得玉嫣似是有大毛病,有时一副再端庄不过的高门贵女模样,衬的自己在旁边都像一个吃奶的皮猴,有时又喜欢撒娇办成个孩童模样,前后不搭,就不觉得别扭嘛......
玉照心里反感,面上也带出了些来,耸着眼皮冷冷看着她:“怎么,你也想去不成?”
玉嫣察觉到玉照对自己的情绪变化,“只是问姐姐一句罢了,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照无奈耸耸肩:“什么意思,我是可怜你的意思,可怜见的,想去也没得去。”
“你......我才不想去?!”
“笑死我了,你不想去?妹妹拿个镜子照照吧,妒忌的恨不得把我吃了。”玉照觉得自己今天这话怼的完美。
马车周围便是宫里宣旨来的内侍宫娥,听了动静不禁回头来看这出闹剧。
林氏先一步掀了帘子,露出半张敷粉的脸来,瞥了玉照一眼,忍怒道:“知道你们姐两儿感情好,也别堵在道上说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跟你姐姐说去。”
玉照扶着侍女的腕悠悠上了马车,察觉到身后玉嫣仍不收敛的视线,反身把门帘朝她甩了出去。
林氏见了,沉下眼皮,唇角紧抿,移开了视线,眼不见为净。
几人入了永安宫拜见太后,太后仍同上次一般,与老夫人自然的聊起家常来。
太后久居深宫对京城那些趣事知之甚少,谁家姑娘嫁谁家郎君,谁家大龄未婚女儿闹着要做女冠。
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对京城里那些个人比花娇的小姑娘,倒是说不上来,知道的还都是些老掉牙的陈年趣事,也不敢说出来献丑。
林氏往年时常去各府筵席,倒是能陪着太后说上一说,她嘴上会说,一会儿功夫把太后逗得乐了。
这些官员后宅之事,往日太后绝不会私下与臣眷说,如今话题扯到了这处,未免多了些微妙来。
太后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到玉照身上,心里头却想到了旁的。
她沉浮深宫几十载,任什么魑魅魍魉,瞧一眼便知肚子里是什么货色,有几分本事。
上回见这位大姑娘,容貌足够,却是罕见的没什么沉府,浑身透着股执拗来。
听闻这位侯夫人又是个后娘,高门深宅,里头弯弯道道太多,倒是叫她生了几分怜惜来,这般性子也有好的,便是他日入了宫也是个翻不起浪的。
可如今,那孽障却是一门心思要立她为中宫......
若是给她一高阶妃嫔做做,倒是无碍。可若为皇帝正妻,皇后在礼仪上与皇帝平等,出同车、入同座。
这性子若是软和了,如何能德服、统率后宫?
太后又猛的想起......如今那孽障哪有什么后宫?满宫里除了内侍宫人,便再无旁人。
这姑娘若是入了宫,天底下至尊与她,竟如同一对寻常夫妻,至多是多些仆人伺候罢了,宫人内侍那边更有六局二十二司管着,焉用她废什么神?
费神的无非只有偶尔节日祭祀,这些都还有礼部太常寺数百官员操持。
这当真是......
太后眼中多了些唏嘘怅然,恍惚间心里升起几分荒诞,竟有些不知所云。
老夫人与林氏臣妇还能怎么样?林氏到如今都被蒙在鼓里,老夫人纵使心下着急的出了火星,也得毕恭毕敬的陪着太后说话,自然都是挑着好的说,半点不敢主动询问。
殿外有些脚步声响,珠帘翠幕外传来内侍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似乎在说着什么退朝。
玉照支起耳朵,依稀听见了李近麟在外头说话,她侧头撩开珠帘一角,往外头看去,果然见到了侍立在殿外的李近麟。
她若有所感,往殿外看去,便见百米外丹墀下远远的走来乌泱泱的一群人影,中撑着明黄华盖用以遮阳避日。
华盖下的人穿着一身玄金龙袍,戴着平天冠,身影那般的眼熟。
玉照挺直了身子,有些心不在焉,紧张了起来。
她听见太后平和的问她:“记着你是叫玉照吧?”
玉照立刻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是叫这个名儿。”
太后笑了笑,说的内容却值得人推敲:“虹开玉照,凤引金声,不错,是个好名儿,衬这人儿。”
林氏怔忡了片刻,如何也想不出来,太后好端端的说这句话做什么。
总不能叫那没规矩的丫头做皇后吧?
如此想着脸上瞬间煞白,姿容的险些维持不住,可又想到上回陛下都那般拒绝了,觉得是自己想错了,恐怕只是太后随口一说。
老夫人听闻,当真是浑身一震,脸上的喜色被她强行压住,唯恐是自己听茬了,误会了太后的意思,倒叫羞死个人。
这时殿外走来的女官凑近太后身旁低语几句。
太后笑容微顿,她也知自己阻碍不了皇帝的决定,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缓和一下母子情分。
接下来的话也不便当事人在场,太后便朝玉照摆摆手道:“哀家与你祖母母亲在这宫里说说话,想来你们小姑娘家的听着也是无聊的很。这永安宫后殿新修缮了一处莲花泉,还有九道喷泉,小辈们都喜欢得紧......“
玉照略坐直着身子静静听着,太后看了眼倒是挺满意她的宫规。
几个宫娥走过来说:“大姑娘随着奴婢们四处逛逛吧。”
玉照当下离席行了礼,跟随着宫娥身后缓缓退往了殿外。
她抬头望向天上,艳阳高照,这片天地连影子都缩成了浅薄的一丁点儿,她自己的影儿被她踩在脚下,看不见了。
纵目远望,巍峨宫阙错落有致,中轴线上一条宽阔玉阶,上合星数,极尽奢华。
延绵朝向那处最恢宏雄伟的宝殿,高十丈,重檐黄琉璃瓦单檐四角攒尖顶,金甲金鳞,仿佛即将腾云驾雾而去。
金碧辉煌,耀睛夺目,远望犹如琼宫仙阙。
玉照第一次见穿着帝王朝服的道长。
他本就挺拔的身高,因蹬着高履,戴通天冠,充耳悬瑱,绛纱袍。
遥遥观之,便觉得仪容俊挺高大,肃穆至极,由内而外的帝王仪态。
若两人初见他但凡穿的正式一点,玉照如何也不会蒙在鼓里如此之久。
赵玄屏退左右,便连华盖都撤了去。
两人便顺着永安宫侧殿外延伸的廊芜往外,慢悠悠地晃荡,甚至觉得连烈阳也失了温度,两人哪怕一块儿融化在这艳阳天里,也不觉得难受。
赵玄才下朝便赶了过来,见到玉照的那刻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说来也好笑,满宫都是赵玄的人,他也不知在担忧什么,似乎只有亲眼见着她,见她撒娇顽皮,方觉安定。
赵玄担忧她热,低头去问她:“外边热,朕带你寻处水榭?”
玉照听着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脚指都不禁蜷缩了一下。
如何不知道长想做什么,他看着守礼,却也不尽然,不然也不会从不拒绝玉照的胡作非为,甚至有时左右无人时,看她的那双眼总叫她惴惴不安。
可是很奇怪,纵使她有时候害怕,不敢看他的双眼,可一时见不到他,自己又一门心思的想见到他。
她算不得聪明,如今也才后知后觉起来,这人早早架起了一个笼子,也不抓她,只等着她自己往里钻。
而她.....看似选择权是在她手里,可自己却有些心甘情愿,自己屁颠屁颠的关上了鸟笼。
她瞻前顾后起来,望着已经离的远了的宫室,这会儿两人已经迈入莲池之上,眼前是一片交连的亭台水榭,脚下是九曲回廊,廊腰缦回,迤逦向前。
“老夫人和侯夫人还在里边呢,等会儿要是寻不到我可怎么办......”
赵玄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还要操心他人的事,“别担心这些,若是晚了,我送你回去。”
玉照有些不情意,她不是很想回侯府待着。
赵玄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拨弄了一下,旁边也无人,顺势悄悄揉了揉她的脸蛋,玉照连忙扭过头去,捂着脸:“做什么蹭我的脸?我今日可是上了妆的。”
赵玄忍不住失笑,他早想问了:“你往脸上抹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玉照想了想,眨眨眼睛笑起来:“自然是为了皮肤变得更白净,更好看。”
赵玄越发想笑,拿出帕子来替她擦拭脸上的□□:“那粉彩墙的白灰倒是更白,怎么不见你抹?这些都不知是些什么做的,也敢往面上敷,非折腾的跟个白脸小鬼一般。”
比那些死了三天的人都要白,这话赵玄有些忌讳,没说出口。
她最初不习惯这幅妆容,来京城筵席中见那些小娘子这般打扮,最初不太适应,时日久了,渐渐地也能接受了。
甚至能隔着这张大花脸,辨别的出人的美丑来。
玉照不理会道长的话,先他一步入了水榭,四下皆是丈高的喷泉流水,淅淅沥沥的清泉从奇山怪石上簌簌落下,落入泉里,带来一阵阵凉风,竟比在摆满了寒冰的宫室都要凉快。
见彩鲤在莲底嘻戏。玉照提起了兴致,接过宫人递来的鱼食,含笑坐在亭边,一只手撑着身前围栏,往各处投喂起鱼食。
喂鱼也是她的爱好之一。
玉照眼中泛着疑惑:“京中不都是这幅打扮吗?还有往脸上傅黄粉的呢,我觉得比起黄脸来,我还是乐意画一张白脸,宫中女子都是如此,你不觉得好看吗?”
赵玄见她格外喜欢小动物,鸟儿狗儿,如今的鱼儿,她都能眉眼弯弯的同小畜生们玩上一天。
薄眉轻敛,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
潋滟微光映照在玉照光洁的脸上,笑容更明艳端庄了几分。
她却只顾垂首注视眼前池底的鱼儿,浓密卷翘的睫犹如那轻柔的羽扇,煽动间掀起了一阵荡漾。
赵玄瞧着她这副样子,眸光微动,碍于人前却只能抬手装模作样的将她发髻上坠着的细珠重摆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