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虽然是皇帝后提拔上来的,但他毕竟是在御史台这样最需要察言观色的衙门当差,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皇帝会拒见的情况,所以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块,献给皇帝。
“陛下,并非微臣顾及旧情,为祝英台甘说情,而是祝英台此番带来了解决陛下眼下困扰之物,让微臣不得不立刻求见……”
他拿着那枚金子,想要呈上。
皇帝身边的宦官将那“金块”接了过去,一到手便愣了下。
他身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平日里收到的好东西不知凡几,金银玉器也有不少,这“金块”看起来像是块老金,可一入手就觉得太轻,要不是他知道这裴御史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怕是要当他作弄皇帝板下脸了。
倒是皇帝,接过了那金块把玩了一会儿,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那位祝真人要献给朕的东西?”
萧衍拿着那枚金块,哭笑不得,“莫非她想用钱在朕这里买个出身?还想要朕封她个国师不成?”
说罢,越发觉得好笑,不由得笑出了声。
“陛下,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金矿中出的金子,而是祝真人用‘点石成金’的方法炼出来的……”
梁山伯看着错愕的皇帝,心里莫名有种痛快的感觉。
萧衍终于动容。
点石成金?
那不是仙人的手段吗?
他抬起头,余光中看见满殿宫人都露出了骇然的表情,表情更加严肃,示意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而这些‘金子’,是可以用炼丹的手法,成批量炼制出来的。”
“荒唐!”
萧衍下意识觉得裴山是被祝英台那妖女迷惑了。
“石头怎么可能炼出金子!”
皇帝震怒,宫人们都惶恐不安,唯有之前接过金子的宦者犹豫着开了口:
“陛下,也许裴御史说的不假。老奴刚刚颠了下那块金子,似乎是有点轻……”
轻?
梁山伯笑着点了头。
“陛下将此金投入水桶之中,一望便知。”
**
“点石成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属于“术士”和“道士”的手段,而应当属于“仙术”的范畴。
从汉代起,每每出现仙人的传说时,同时出现的“仙术”里,往往便伴随着“点石成金”的奇闻异事。
有时候是神仙教育贪婪的人类,有时候是神仙奖励虔诚的信徒,举凡“点石成金”、“摇钱树”、“聚宝盆”这样的故事出现,往往出世便引起所有人的疯狂,故事中对于金钱和财富的追捧与欲望,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变成狂热的信徒。
萧衍不是个容易被“迷惑”的人,但面对这样的场景时,他却不得不犹疑动摇了。
“陛下,这并不是真的金子,祝真人将它叫做‘假金’。”
梁山伯见萧衍死死盯着在水桶中沉浮的“金块”,开口为他解释,“这种金子看起来好似真金,其实是由不值钱的铁、锡和一小部分铜,用水银和其他丹方炼制出来的。”
“它色泽极似金,但是重量轻、色不能持久,祝真人将它炼出来当成玩物,有一日在茅山上被陶真人看见,却让陶真人立刻想起现在的钱荒来……”
萧衍命人从水桶里捞出“假金”,再将它和桌上的金钮印比了比,不由得再次为这以假乱真的色泽所震动。
这便是梁山伯他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陶真人认为,用这种‘假金’铸造出的钱币,要比铁钱要可用的多。且不说这色泽百姓会更容易接受,这‘假金’除了重量轻一点,比起铁钱要坚固耐用,最重要的是……”
即使已经看过很多次,梁山伯依旧为祝英台熔炼出的这种金属喟叹不已。
“陛下,这种假金,目前只有极少数的茅山道人会炼制,一旦推行开来,无法被私铸,也不会有人轻易将钱剪了使用。”
萧衍正在为铁钱失去信誉、民间不愿用铁钱出售粮食而头疼,闻得此言,浑身一震,立刻站了起来。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能让祝真人久等?”
皇帝一反刚刚心中疑虑的样子,竟不顾形象的叫了起来。
“还不快让祝真人速速上殿!”
第480章 神人合一(上)
在宫门处等候入宫的祝英台, 并没有像很多等候传唤的大臣那样,百般无聊的在宫门口等着, 而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 给同来伺候的“师侄”、“徒孙们”讲解各种化学变化的产生。
她担任过东宫的官员, 协助太子举办过许多次的宴会, 也曾为朝中的大臣们磨过墨、点评过诗句, 虽然说现在变成了女人, 想在《昭明文选》上再署修纂人的名字是不可能了, 可是之前的香火情还在。
于是来来去去的官员里不少还是她的熟人, 即使不熟的,看到她现在的打扮也能联想到她就是几个月前轰动一时的“祝真人”, 不少人特意驻足攀谈几句, 得知她是面圣的, 还要忍不住再打量几眼。
等没人的时候,她便继续指导学生的学业, 偶有好奇的官员竖起耳朵倾听, 也被一大堆诸如“明火”、“置换”、“摩擦”、“闪燃闪点”之类听不懂的东西绕的头晕, 索性抱臂旁立, 大大方方地欣赏起这位女冠的美貌来。
说起这位魏夫人的传人,仅从外表看还很年轻,应当尚处于适婚的年纪, 然而她的谈吐举止却有着普通少女没有的冷静历练, 甚至还隐隐带有为官者才有的仪态规范。
再一想传说中她曾女扮男装和男人们一起读的书, 还曾因为文才出众被点召入东宫为书令史, 如此一想,便能了然。
可了然之后,又不禁心中腹诽她的那些同事、同僚都是瞎子,就算这祝真人身量比寻常姑娘要高挑点,可见她这乌发如漆、肌肤如玉,顾盼之间韵致非常,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啊?
更别说这一身道袍都掩不住的凸凹有致了。
“咳咳,太常寺里唠叨王少卿许久了,没想到王少卿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原来是在宫门前发呆。”
清冽的男声打断了王少卿的“偷窥”。
后者抬头一看,见是御史台人人谈之色变的“铁面御史”裴山,顿时吓得眼睛也不乱瞟了,身体也站直了,就唯恐这裴山在御前参一笔“玩忽职守”之罪。
他讪笑着对着梁山伯拱了拱手,抛下句“适才身体有点不舒服,恕罪恕罪”,便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三两步小跑着钻入了宫门之中。
“几月不见,‘粉面御史’这生人勿进的功力不减当年啊。”
祝英台从梁山伯开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来了,转过身调侃这位“好友”。
“是‘铁面御史’。”
梁山伯无奈地纠正着她口中的“诨号”,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刚伸出手发现她头上还带着上清芙蓉冠,那手便不自觉的缩回去了。
“陛下要见你,跟我来。”
祝英台正巧走了过来,见到他的动作,笑眯眯地打趣:“你也觉得这法冠很有趣吧?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这顶小芙蓉很有趣,差点撸下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我懂我懂”的表情。
这顶芙蓉冠是魏夫人的遗宝,冠身是赤金所制,因为魏夫人是女子,整个法冠做的小巧玲珑、又镶嵌了诸多宝石,看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发饰,而不像是法冠,可见魏夫人虽是道人,却很有生活情趣。
唯有法冠顶部伸出去一个小小的芙蓉如意顶,走起路来时芙蓉顶颤颤巍巍犹如三花聚顶,彰显了它作为上清派法宝的地位,也给佩戴者增添了仙风道骨之气。
祝英台第一次戴上这冠的时候差点笑喷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当时的衣着和气氛不对,虽然旁人都在夸奖,她戴起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天线宝宝。
后来换了正式的法服封冠祭天,受封“真人”,那身法服一压倒是不像天线宝宝了,她觉得自己活似个成了精的人参娃娃。
正因为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再加上这芙蓉冠是遗宝,也就是古董,虽然陶弘景在她封冠时将此冠作为魏夫人的“衣钵”正式传给了祝英台,但祝英台平日里只带着个小冠,这次是要见皇帝,所以才不得不换上了全套家伙。
其实祝英台早就发现刚刚那猥琐男在“假装不小心”地偷窥她,只不过她碍于现在是在宫门外,不能发作,否则依照她平时的脾气,肯定是要发火的。
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她也没办法。
以前她还小,这祝英台的身体初潮比较晚,她一直在抽条,精瘦精瘦的,看不出多少变化,女扮男装的很是顺利,也没跟胡服的花夭似的还要缠胸当护身镜,随便一身宽袍大袖就遮掩了过去。
可随着她年岁渐长,也不知是平日里喝的羊乳牛乳太多,还是陶弘景教她的呼吸之法有什么功用,她的初潮一来,整个人就似脱胎换骨般发生了变化:
——原本脸上还有的一点嘟嘟肉没有了,下巴都小巧,脸上的线条也精致起来,之前没敢修剪眉毛,现在被山上的女道士们一修,柳眉细长如含烟之月,衬得一双杏眼越发含情,一颦一笑清波流盼;
好在继承自祝母的高挑鼻梁冲淡了她眉目之间的媚气,让原本可能风尘起来的长相变得高雅而有距离感,整个人一下子就高级了起来。
除了长相上的变化,发育后的祝英台胸前也像是吹皮球一般鼓了出来,但腰身和四肢却没有多少变化,可谓是“智能长肉”,加上她原本就高瘦,越发显得纤细有致。
好在她不是真的刚刚经历青春期的少女,上辈子就曾在身心上经历过这样的变化,虽然这辈子来的晚了些,也没有因此多困扰,该抬头抬头,该挺胸挺胸,偶尔还保持着扮成男人时的利落习气。
也不知是不是有种“反差萌”,还在茅山上时,就常常有求教的毛头小弟子突然地面红耳赤,或者盯着她发呆,渐渐的,她也就刻意收敛了一些,让自己更“端庄贤淑”,以免胡乱撩人而不自知。
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她的本性,一回到京里,看见这熟悉的事物、甚至连这条经常上下班的宫道都走的越发让人怀念,没留神便故态萌发,又不小心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更何况为了凸显她“上清派真人”的身份,她的法服也是名贵的罗纨所制,如今已经是春天,春衫轻薄,她身上虽然有重重的丝织品包裹,然而道服缥缈风雅,两袖宽大垂地,宫门口风大,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再严密的包裹也要泄了韶龄女子的秘密。
要不是皇帝五十岁后就不入后宫不近女色一心修佛,怕是很多人都要想歪,猜测道门培养出这么个风姿卓越的女冠是什么目的了。
道门弟子讲究清静无为,有时候被她撩到也是坦坦荡荡,或是少年纯真的不知所措,可方才那男人油腻猥琐,好在梁山伯及时赶到,将那人吓走,给她解了气。
想到这里,祝英台对梁山伯越发感激,不由得仰起脸对他笑靥如花,整个人便如春山含笑、烟霞轻笼,浑似非尘世中人。
饶是梁山伯和她年少相识熟悉无比,仍旧为她引得心头乱动,好似第一次见到祝英台一般。
一阵心旌动荡之后,梁山伯不由得暗自庆幸,庆幸马文才不在这里,无法得见祝英台完全成长后的清秀绝俗、
如今的祝英台,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气质,浑然便是灼然门第、高门士族最追捧的贵女审美,马文才出身士族,又从小受士族审美熏陶,过去的祝英台不过是个小女孩,而现在蜕变后的祝英台犹如破茧新生,只要是这种审美的男人,很难不被这样的美人吸引。
曾经的祝英台,虽然出身士族,对庶人和百姓带着深深的认同和怜悯,反倒是对自己所处的阶级充满了仇视和不屑,这种悲天悯人不但不为马文才理解,其实连梁山伯也无法理解。
这是一种不该存在于她的出身、教育和环境的“神性”,而非“人性”。
祝英台因为这样的“神性”而痛苦,可周围的人也未必不会因她这种不合时宜的“神性”而困惑。
即便是马文才这样的人,也无法让她真正快乐,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她的痛苦,而他们的力量也无法为她解决矛盾的原因。
这世间如此大,但恐怕没有人能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有哪个地方,能够士庶平等、无所分别,能有教无类、无分贵贱。
他和马文才其实都能窥见到祝英台身上的诸多秘密,诸如这惊世骇俗的炼丹之能,诸如她偶尔不经意展现出的诗词天赋,甚至她闲暇时哼唱的小曲小调,都能让人心中生疑。
那种出现在她身上的种种矛盾足以让她被当做妖人焚烧,好在马文才是个完全实用主义者,即使知道她有种种问题也依然用她,给她发挥的平台,甚至用各种手段消除她的“不合时宜”,甚至让她与祝家脱离开来。
而他,则好似在经历过各种心境变化之后,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所有的不同之处,甚至已经做好了就这样旁观陪伴她一辈子的心理准备。
抱着这样的心理预期,他开始想要有保护她的力量,在进入御史台后逐渐掌握了控制“喉舌”的能力。
其实祝英台女扮男装、还曾入朝廷为官的事情并不是真的如明面上这样古井无波,只不过有梁山伯不停的掀起更大的风潮掩盖掉这件事,这才让大部分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渐渐不再关注这么个女真人罢了。
如今看来,祝英台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找到了将自己的“神性”和“人性”安存的地方。
听说每个真人加封后都要传授属于自己的“道”,这也是每一任真人传教的宗旨,陶弘景的道是“万法归一,大道无形”,所以陶弘景通晓诸多学问,最后又回归到了“道”的本源,想要理解“道”会变化的原理。
不知道祝英台日后要行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