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宫?”沈绛暗吟。

萧尹走向他,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大江城东面的芳若湖,若是依照史书中所载,应该原是古淼国国主的一座行宫的旧址,这座行宫以奢华在史上留名,比起华幽帝的麒麟宫都不遑多让,麒麟宫中有九重明珠塔为世人传说,解忧宫中的莲花池温泉,更是以香艳闻名。在燕子器攻下淼国之后,便以解忧宫中有温泉可以疗疾为名,赐给了体弱多病的广平君。”

“那我见到的,果然不是臆想中的幻象。”沈绛闭目,仰头对着雪夜的昏天,吐出一口气息,也不是吃多了麻药,变傻了。

“不是幻象……”萧尹环顾四下,忽然眉头一动。

此刻,风好似已经停住了。

那些洋洋洒下的,也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残雪了。

而这片密林之中,也只剩了他们二人。

原本在四下戒备着的诸侍卫扈从,不知何时起,就都不见了踪影。

“阿尹。”沈绛也发现了这些变化,方才他述说之时,那些隐隐约约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宫廷殿宇,也不复存在。

他踩着积雪,脚下发出了极为细微的雪声。

四下静谧又宁静。

这是自从那夜的狂风暴雪以来,最安静的时刻。

他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小绛,那个指环呢?”萧尹忽地向他问道。

“在的。”沈绛从怀中取出公治偃的指环。

萧尹对他伸出手,“给我。”

沈绛却捏着指环看他,目光灼灼,“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个指环所象征的,好像是牺牲的寓意。

从他见到广平君之死的场景那一刻,他其实似乎明白了一些事,但是隐隐约约的,还没有抓到最重要的那一个点。

“我去见乌啼。”萧尹从他手中直接拿过指环,套在指间,再一闭眼,直接一掀衣摆,在雪地上盘腿坐下,低头凝气入定——

这的确就是与乌啼在异境之中相见的方法。

沈绛是在拿到公治偃的指环之后才做了那个梦的,萧尹本就是凌华天的弟子,所以并不难猜出其中原因。

沈绛在他面前坐下,亦盘起腿,凝注眼前之人沉静的容颜。

“阿尹……”

萧尹的长发正缓缓垂落下,长眉略低沉着,在眼窝投下一小片深浓的阴影。

他这深沉入神的模样,为什么瞧来无端透着一丝脆弱。

沈绛伸出手指,忍不住在他的眉眼间轻画,指尖一直往下,沿着鼻梁到人中,然后再是他的薄唇。

描着描着,他不由泛起些笑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样的习惯,喜欢一遍一遍的,对着他五官勾画他的样子。

描画之时,沈绛的手指轻抖了一下,又开始了……

他又不能集中精神了,头脑昏沉沉起来,还控制不住的开始神游天外。

各种乱七八糟的记忆瞬间涌来,如同狂潮巨浪——

父亲、小爱、还有金银市的赌桌,不停转动的骰子,被追得鸡飞狗跳的回忆,在沙海的烈日下狂奔的少年,还有无明火、鲜于期、江南楼,甚至被燕子器砍下的头颅,直到成为挂在青泥岭上两眼空空的头骨……

“啊!”他捂着头满面痛苦狰狞。

不、不能想那些!

换一个!换一个!

他顺着自己的本能,倏地又想起一件事。

自从三年前那次争吵之后,萧尹好像从再也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与他在一起,像是怕再被自己给气着了一样。

其实……

萧尹不知道,连沈绛自己都没有想明白过,也没有真正去深思熟虑探究。

为什么呢?

好像是有时候,被他那样深深看着,陷在这样一双眼睛中,自己就再也不会想到其他了,根本也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任何事,都会答应他一般。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色之徒的本性呢?

很好,这件费心思的事情把那些旧回忆都盖住了。

他正躬身趴在萧尹的膝盖上,低着头还抿了下唇角,自己一直活得毫无远见,懒散又随性,这种随便的理由,还是不要让阿尹知道了。

若不然,又会与自己赌气了,这个小气鬼……

……

“就这么害怕贫道同我那晚辈再说些什么?”乌啼从一片混沌黑暗中缓缓现身,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你想要传信,能说的事情应该不止只有那一件吧。”萧尹语气不善。

“原来师弟是觉得我们之间,是发生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又印象深刻的事情的啊?”乌啼笑意更深。

萧尹冷笑,“你若是觉得我三次放过你的性命,想要对我感恩戴德,现在跪下磕头,朕也是可以接受的。”

“朕?”乌啼听他这般自称,有些不大习惯。

“我说过了,我若在此位上,便会守当日诺言。”萧尹话语深沉。

“好吧,看来事到如今,不得不顶风前行了。”乌啼收了那戏谑的笑容,一摆麈尾,终究一声沉叹,叹息之中,是带着深深地忧虑的。

“说吧,究竟你发现了什么?”萧尹一扬袖,随意坐下。

“你看四周有何不同?”乌啼问他道。

“这是——”萧尹扭头四顾。

这是一座高广的宫殿,廊柱巨大,雕楼画彩,威严壮丽,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会不由升起敬畏之心。

“这是……永明宫中三年前被烧毁的太极殿?”

在当日宫乱之时,被袁史云那些手下一把大火烧尽,这座象征着郑氏帝国的威严权利和高贵地位的宫殿,随着神威帝的尸体一起化成了灰烬。

萧尹一直没有去修缮它,郑宁驰入主永明宫之时,天下未定,也没有精力和财力重新盖起一座这样宏伟的大殿。

当初的废墟虽然被清理干净,但永明宫的中枢,至今空虚。

“是。”乌啼立在丹墀下,仰望着宝座上高高在上的萧尹,道:“还记得当初我在云城与你所说之事吗?”

时光匆匆,那已经是快六年前的事情了。

“你说郑家还有一百五十年的君位,问我天道不可倾覆,可惧复仇无望,含恨而死?”萧尹不会忘记,那时候天下暗流涌动,一触即发,前路漫漫,错综复杂。

他离开南海,回到中原,北溟远在关山之北,他也再不是那个众星捧月般的世家公子。

他两手空空,没有钱,没有兵,没有地位、名望,除了仇恨,只有新收在麾下的一群山贼。

带着那么一群野心勃勃行事却毫无章法的江湖人,他亦是在徘徊观望,想要看清未来真正能走的道路。

“你还记得如何回答我的?”乌啼又问他。

萧尹回答他道:“我反问你何为天道?”

“我又是如何回答你的?”乌啼接着问。

萧尹接着答:“你说成事者便是天道。”

“所以,萧尹!今日起,你便是天道!”乌啼骤然气势凝重,猛一挥广袖,麈尾扬指着宝座之上象征不可挑战的皇权的巨大飞龙图腾,对着萧尹道:“三千年来,这天道并非天地唯一,有如世上生阴阳二气,一日分白天黑夜,善恶同时存在,清浊相生相伴,你懂吗?”

萧尹若有所思,“你是说……”

乌啼的话让他已经有所悟,搭在膝上的右手手指轻轻来回抿着。

乌啼又接着道:“天地之分从未泾渭分明,人说神皇开辟鸿蒙,清浊二气便会此消彼长,若逢盛世,必有神明护佑,然若世人痴妄,引来鬼魅,那世间浊气横生,必会动荡不安,百鬼横行,妖魔现世……此言虽是传说之语,但并非全然无稽,只是那清浊二气要见仁见智,神鬼之分,也不是那般绝对罢了。”

“你是说,伴随那天道出世的,还有另一种力量,一直与之相对?”萧尹已经全然明白了。

“是。”乌啼点头,“这几日我进出天门山的长明洞,总觉得能感知到许多双生双相之境,从前,我原以为天命唯一,我天地宫至今,留存于世诸多流派,道义各异,但本真从不变,便是为维持这一番天道才存在。”

“家师阳曲君曾说,天地宫与天道共存,但天道并非所见之表象,非为王道唯一,若不然凌华天的那象征天地四方的四象四物,便不会还包含有邪佞诡谲的意象了。”

所谓四象四物,便是天象、地象、物象、真象,四物为其中森罗万象的一切本元之物,以风火水土为表象。

乌啼在丹墀之下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来回的走着。

“若是天道变异,便会有另一象显出,但就像天道一直以帝运绵延为明象,只是我还没有弄清楚那另一象如今能见到的表象为何物,总觉得只是一直存在,如影随形,绵绵不绝,此消彼长。”

“另一象……”萧尹沉吟,“天道非为唯一正道,清浊相生相伴,你说的,我可能知道那另一象的表现,是什么了。”

“是什么?!”乌啼立刻追问。

萧尹闭上眼睛,又一凝气,此为意象中的境界,他正想要将那件脑中所想的东西具象而出,与乌啼分说,然一片狂风骤起,瞬间打乱一切。

眼前一切,无论是那巍峨的殿宇,还是一脸急切的乌啼,都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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