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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两日之后,皇太女鸾驾又起行东去。
沈绛坐在车中,透窗看向原野之上,已然一片萧索的秋意,他叹了口气,又低了下头。
“枯叶之下,已有生机勃发,只是现在,你还看不见而已。”萧尹同他轻道。
沈绛斜了眼看他,这人死皮赖脸要与他同车。
他那几个美姬不知道被他发落去了哪里,今早出发之时都不曾见到,不过沈绛现在也没兴趣知道。
他正不爽,很不爽,眼前这家伙盯着自己已经看了很久了,眼神还让人很不自在。
“你以为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这片土地古老肥沃,可惜,荒废至此……”他道。
沈绛皱眉,“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想这种事情?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贼偷,又不是农夫。”
萧尹看着他淡笑,“昨夜,我与你看的简报中,提到了骆韶英近日给我的一份安民十策,你看得仔细。”他抬手,掀开了车帘,也看向荒原,道:“你想的对,这片土地,需要的是阳光雨露,而不是鲜血与腐肉,只是如今烽烟四起,唯以戈止戈……”
“……”沈绛无声。
“驾——”车外一声娇喝,是李长缨。
因为昨日之事,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虽与车队同行,但一上午,竟然难得不曾来与萧尹攀谈。
想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挥鞭,驱马上前,与皇太女车驾并驱,抬起头,透过萧尹才刚掀起的车帘看向车中,“听说皇太女病了?不知道好些不曾啊?”
萧尹今早上车之前,厚颜无耻地道:“殿下身体不适,那微臣便与殿下同车吧。”然后再在众目睽睽中,一脸理所当然的上了鸾车。
沈绛抱着手,瞪了萧尹一眼。
萧尹给他下了规矩,不得与李长缨说话,若是与她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好好的“收拾”他了。
萧尹含笑,侧脸同李长缨道:“殿下只是看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红眼症,坐着车中,不见刺眼的东西,便自然好了。”
沈绛嘴角抽搐,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说人家是不干净的东西……
李长缨还不曾回过味来,还点头道:“或许是这几日阴雨,有阴腐之气,冲撞了殿下,只是红眼症可是会过人的,将军与殿下同车,怕是不好吧……”
萧尹伸手便将车帘给挥下了,还道:“不劳费心。”
车内光线一暗,沈绛撇撇嘴,转头看向一旁的焚香炉。
“我就令你那么不堪入目吗?”萧尹以手支额,同他温声道。
沈绛开口,“我怕又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可不止什么红眼症了,而是会瞎的。”
萧尹好笑,忽若有所思,“沈绛…绛,乃是赤色,有血之艳,为何,会是这个名字?”
“萧尹,尹,乃是佐治之意,劳碌命,你这名字,也不怎么样。”沈绛讥嘲。
萧尹一笑,又轻叹一声,道:“我原有三位兄长,皆文治武功,当世无双。那时,老太君从不曾认为家族之任、卫国之责会落在我这个幼子的身上,此名,原为令我辅佐诸兄长,务实理事之意。”
沈绛听出他话中的惆怅,眉尖一蹙。
“我长兄本性正直,乃端方君子;二兄武艺无双,十六岁便上阵杀敌,孤身直入北胡军中,取摩泽可汗太子之首级,可谓威名赫赫;三兄博知古今,文采风流……唯有我,那时文不成武不就,只有这一张脸,堪配公主殿下……呵呵……”说道这些,他面露幽恨之意,“只是,他们都太天真了,也太愚忠了……他们从未想到,萧家不曾被关外的群狼撕碎,却倒在了天子的屠刀中……”
沈绛忽然想到一件事。
“之前……甫信所言,似乎他与你家之事也有些干系,为何不问问清楚?”沈绛问他。
萧尹讥笑:“萧氏灭门的罪名,谁都知道是欲加之辞,京都之中,那些所谓的世族高门,几人没有沾过血?毕竟倒了那么大一只老虎,人人都能分口肉吃,孙蕴星、甫信之流,不过小人,蝼蚁而已,他们拦在我过路的道上,顺脚碾碎罢了。”
他向后的软垫上一靠,“我实在没有兴趣,把心力浪费在他们身上,不过,杀鸡儆猴,让那些自命不凡的老东西,心有忌惮一些,也少了些麻烦。”
他的话语逐渐低沉:“人死灯灭,复仇,那是安慰活着的人,我只是……遗憾……”
“萧尹。”沈绛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面对一个人,说不出任何的能安慰人的话语。
安慰?沈绛又有些好笑,他竟然会想去安慰萧尹……
“若是兄长们尚在人间,这天下,何至于满嗅尸臭,血流遍野!他们,定然会做得比我好……”萧尹面有颓然之意,语声自嘲。
随后,他以手覆面,忽觉心惊,这些话,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这些身负仇恨的漫长时光,他很孤独,他的痛苦与悲哀,无从解脱,面对沈绛,此时此刻,他自然的便说出口了。
沈绛却也同样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这个人一切情绪都能藏进心中,萧尹应当绝不会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悲伤之处。
他必须是一个刀剑不入的强者,若不然早已被这个乱世撕成了碎片,此刻他却同自己展露这低沉落寞。
……然自己,也是一个等着他露出弱点的不怀好意的人。
沈绛此刻,却没有再有那种窥见眼前之人心弱之处的窃喜,只是忽然想起出京前那夜,自己与他说的那桃花源的话,不知道,他可还记得?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世也,时也,运也,你做不到令天降甘霖,做不到将洪水阻滞,但这世道已经败坏到了如斯田地,起码,你还可见枯叶之下,尚有生机暗藏。”沈绛开口。
一瞬的失神之后,萧尹已然又收敛了所有的低沉情绪,还泛起一丝微笑,“沈绛,忽然我知道为何喜欢你了。”
沈绛别扭地转了脸,“你又来!”他就知道不能和他说正经话。
萧尹盯着他,笑容展露,道:“难道还要我再同你表白表白才好?”
“谁叫你表白的!”沈绛恼怒,“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莫要生气了。”萧尹哄小狗一般哄道,“不过,回京尚有时日,我们这般枯坐车中,却也无趣,不如……做些有趣的事情……”
沈绛变色,骤然防备,“你想做什么!”
萧尹一把将他拉过去,手指灵活地解开他那缚紧的裙装。
沈绛不是无知幼童,自然知道萧尹此举何意,他太懂了,所以他怕,真的怕。
沈绛正想大喊,萧尹将手指放在他唇上,“嘘——难道你想外头旁人都听见?”
沈绛立刻脸色发黑地抿紧了嘴巴,小声挤出字句,“萧尹!这可是车里!你疯了!”
“调息五行,吐纳运气,又不必比划拳脚,在车中也可以的啊。”萧尹对着他一脸狡诈,笑得可恶,“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欸?”沈绛见萧尹只剥了他那一层束手缚脚的女装,里头的衣服还好好的穿着。
“哈?”
“你不是要同我习学内功心法吗?怎么?想偷懒?”萧尹挑眉。
沈绛一口气涌上来,又硬生生咽下去,“我再信你一个字,我他娘的就是狗!”
萧尹笑眯眯,本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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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皇太女行驾进了陇右锦城。
皇太女銮驾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张扬至极,萧尹每到一处州城便召见了各方官员,摆足了架子。
沈绛知道他这是有意立威,倒也配合。
只是这几日里,天擦亮他便被萧尹提起来运气练功,晚间还定要他陪着他看各方送来的书信官文,累得他连与萧尹发脾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此刻已经三更了,萧尹正在看周骧派人送来的京中消息,沈绛支着脑袋坐在一旁,眼皮上下打架,头还一点一点的。
萧尹从书信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沈绛习武天资极好,诸多要领一点就透,可惜自小无人教导,蹉跎了,自己是太急了一些,将他累过了头。
但不急不行……他已将他卷进了自己这险恶的世界,不能让他只依靠那些小聪明小伎俩混下去。
沈绛这副身体底子虽不错,但还是承受不了他修习的那种霸道的心法,所以这几日一直力竭困乏,这样下去,只怕……
萧尹凝神想了想,又看向沈绛,他趴在这里,不敢睡熟,夜深露重,透着窗缝进来的冷意让他打了个冷战。
萧尹站起身,随手取了一领斗篷,本想给他盖上。
沈绛却一把挥开了斗篷,“好了没啊,我快困死了!”
萧尹笑道:“还差一些。”
沈绛打着哈欠,闭着眼睛抬起脸,“萧大哥,萧爷爷,您就是我亲祖宗,求你了,你看我都睁不开眼了,放我去休息吧!你那些钱粮军政,门阀士族,搞得我头都大了。”
此刻沈绛换回了一身素淡的男装,洗了白日里见那些官员的浓丽妆容,发丝随意的扎起,衣袖松松地捋着,看起来自在又慵懒,还仰着脸对着自己,在这满室暖黄的灯火下,原本便纤长的睫毛却显得更加的浓密,而这不点胭脂的嘴唇,看起来……也十分的柔软可爱。
只是这张可爱的嘴巴,正在说着有些坏气氛的话。
“要我说,但凡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都怕死又贪心,你只要——诶!给他们一个香喷喷的大鱼饵,保证他们上钩。王必俭还有什么柳东望,还有谁,那个绿豆眼的,管户部的叫何兼之?定然摸了不少的好处吧。他们不过是想当了□□又立牌坊~什么忠君大义,都是打自己小九九的好借口罢了。”沈绛所言的,是他方才见周骧来信中提到的关于朝中诸臣各有串谋之事,正静观其变,之前萧尹看着信在那一脸思索。
萧尹看他闭着眼睛还一副侃侃而谈的模样,便满面含笑,道:“你说得大约不错,只是这些人,也有这些人的用处,朝廷糜烂自此,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但拔毒疮用药太猛,也会毒死人的,狗急跳墙,对谁都没有好处。”
“狗急跳墙,不过是担心萧大将军大权独揽,以后估计还要谋朝篡位,他们怕自己没了吃肉喝酒的好日子,将来怕是连汤水都喝不上了,在那急上火跳脚呢,你给他们画个大饼,保证安生好些时日。”
沈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要是再加点好戏,就给这个画个大一些的饼,给那个画得饼小一些,保证他们自己就在那打起来了,萧大将军就等着坐观狗斗,有趣有趣!”
萧尹失笑,“你倒是明白的很。”只是他意并不在那些世族大臣,而是另有所谋,不过如今还未到时机,便不必多言了。
“人性如此,人活一世,不就是争这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吗?”
萧尹见他说着说着,又趴了下去,笑道:“果真困成这般了?”
“嗯……”沈绛迷迷瞪瞪地点点头,“好困。”
估计连沈绛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他这模样这语气,着实是在撒着娇一般。
萧尹俯身,微哑着声音道:“那我亲你一下,你现在……应该没力气反抗吧?”
沈绛一个激灵,立刻睁开了眼睛,见萧尹近在眼前,忙握着嘴巴缩回了脑袋。
萧尹好笑,“清醒些了吗?”
沈绛气得翻白眼,“萧将军,你很无聊!”
“方才,唤我什么?”萧尹轻笑低语。
“呃……”沈绛愣神,他说了什么吗?自己这嘴巴一向没个把门的,难道刚才神智不清顺嘴骂了他了?
“下次,再唤个好听的,兴许我就心软了……”萧尹笑得眼睛都眯了,伸手去揪了揪他的脸,道:“天色是不早了,原本是能让你去歇着了,不过呢……现在和我去一个地方。”
沈绛拧着眉毛,“去哪里?”
萧尹笑道:“去偷东西。”
沈绛皱眉,“啧!又把老子当贼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