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这殿中的书架数排,一架倒了之后,便压倒了另一架,一片轰隆隆之后,只见挨着的一整排书架依次倒去,上头满满当当的书册图谱、竹简画轴都扑啦啦地掉落下来,扬起一大片灰尘。

萧尹顷刻回转,揽起沈绛便一同远离了这一大排连贯倒下的书架。

“怎、怎么了!”门外候着的老太监慌忙进来,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又见满殿一片狼藉,登时惊慌不已。

萧尹还黑着脸站在一旁。

他慌忙跪下请罪,“奴婢日日检查,见书架都是十分稳固的,不知为何忽然倒塌,请摄政王恕罪!”

萧尹把沈绛松开,语气冷淡,同他道:“你无罪,先出去。”

“是……”老太监擦了吓出来的汗,忙不迭退出去了。

“噗…”沈绛盯着萧尹,蓦地掩唇笑出了声。

萧尹斜眼看他。

“我又不是躲不开,你慌什么?”

沈绛笑得更加厉害。

“摄政王好可怜,连发脾气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发出来,着实委屈你了?”

萧尹握起拳又松开,然后又握起,一张脸白了又青,直到暗沉沉一片。

最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捏着沈绛的肩膀将他摇晃一下。

“你这——!你气死我有什么好处!”

他手下重,沈绛皱了眉。

萧尹猝然松开,面上露出些愧疚之色,却没有把手收回去,反又盖在他肩上,给他揉了揉。

沈绛低下头,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将他止住了。

“对不住,是我一向轻浮,又改不了,我不该与你开这些无聊的玩笑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希望得到什么?你这混账小子!告诉我——!”

他几乎红着眼睛嘶吼出声,全然没了平日那稳重有度的从容模样。

沈绛才要张口。

他的眼瞳凝着暗金色的幽光,“不要骗我!你的话……我都会当真!”

沈绛心中一震,他已经习惯说假话,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真面目是如何模样了。

“我……”

“再骗我,我也会当真!”萧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不容他的眼神有一丝躲闪。

“你果真愿意如此吗?”萧尹的声音嘶哑无比,这话,对他来说,定然也极难问出口。

沈绛被他盯得心都似要被剐开了,他张张口,口中却艰涩不能言,似有千斤巨石压在舌上。

……

最后,他抬起手,拍了怕萧尹的肩膀。

“对不住……”

萧尹捏着他的手拿开,苦笑。

“为什么就不愿信我?”

不是不愿信。

“若是我……不是现在这样的我……或许……”沈绛的声音极低,萧尹蓦然盯着他。

沈绛猛地咬下唇,撇开脸。

再抬头时,已经对他泛起了一丝微笑。

“天……不早了,明日,不是还要出京吗?我先回乾元殿睡觉了。”

沈绛才一转身,就被他抓住了手。

“或许什么?”他问。

沈绛吸了一口气,摇头,再笑得眼眉如新月,“没什么?和解一下吧,出宫之后,要同摄政王对着好几日,不好叫人看见我们在吵架置气吧。”

“是,我们……”萧尹唇角微弯。

沈绛捂着他的嘴,“不是那个,你也别想多了。”

“知道了。”

沈绛放下手,道:“这么大人了,你不觉得自己……幼稚的很吗?”

他垂眼看向这殿中满地狼藉。

“我幼稚?”萧尹一脸不可思议。

沈绛忽然低喝一声,向一旁出掌,手腕猛然翻转,一缕掌风过去,五丈之外壁上的一盏烛火摇晃了几下,烛烟又直直向上。

然后他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一脸疑惑地看向萧尹,“有件事要请教你,我在太庙的净室练这招练了许久,十次只有一二次能打灭,这是为什么?”

“什么?”萧尹莫名,见他突然问地认真,一时不知道该拂袖而去不理他,还是再敲他脑袋一下。

“我都照你之前说的做了,凝气于前,骤然起势,就是不对。”

他还气馁上了。

萧尹叹出此生最长的一口气。

然后抓起他的手,向前一挥,那烛火便灭了。

再道:“这是以气运力,你又没有什么底子,哪有这几天就能会的,每日勤加练习,十年八年之后,大概能略有小成吧。”

“十年八年?”沈绛惊叫。

“你以为练功可取巧?”萧尹抱着手看他。

“哼!我觉得那些本事也够混了。”他背着手大踏步,似堵着气一般走了。

萧尹看着他那样子,哭笑不得。

然后又一声轻叹。

——他又回避了。

*

夜半,沈绛躺在乾元殿那张空阔低矮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不……”

他蓦地坐了起来,帷幔之外,烛火摇曳。

他就知道睡在这鬼地方会做噩梦的。

窗外传来沙沙声,似乎又落雨了,一连三天的午夜,都会下一场雨,天明时又停止。

这雨时急时缓,久不止息。

满殿水汽深浓,寒气四起。

沈绛握拳,抵在额前。

——好像有种不祥的气息,开始在这无主的宫廷中流淌着。

方才他那个梦。

让他心中似填堵了一块淤泥一般,沉地难受。

梦中有人粗暴地把他剥干净了,赤身裸体扔在闹市,周围全都是打量与厌恶的目光。

他无遮无挡,无处可逃,“不!”

有人在讥笑,有人伸出手来要摸他,他想拧断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却发现自己被人绑了起来,动弹不得。

“不——!”

他骤然起身,冲下床,跑了几步,见的依旧是这幽寂的夜色。

独身站在殿这中央,顿时茫然无措。

“小公子?”德丰提着灯走进来。

沈绛看见他,松了口气,“……你还没歇着啊?”

德丰见他面上惊惶未落,问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沈绛微一点头,然后又摇头,“没有,只是有些……冷。”

“那奴婢叫人多搬几个暖笼进来。”德丰转身要出去。

“不,不用了……”

沈绛涩然开口,“你也忙了一日,去歇着吧。”

德丰躬身退出。

沈绛忽又道:“德丰公公,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多喘两口气,你都会告诉他,但现在的事,别同他说。”

德丰低头道:“小公子,奴婢不敢隐瞒。”

沈绛摇头,哀求地看着他,“求你了。”

德丰沉默片刻,道:“……是。”

德丰关上殿门出去了,沈绛垮下肩膀。

他知道萧尹想要他的实话。

那些话,他能同李长缨玩笑一般脱口而出,但他对着萧尹半句都说不出口。

萧尹做不到……

但这般深夜,如何再能安眠?

他一回头,看见那只宝石酒壶,之前德丰叫人灌满了浓烈的酒,闻一口人都几乎醉了。

用手指划过上面一颗颗莹润的五色石。

那种哀重又混乱的心情,久久无法释怀。

——

“小绛。”

三个多月前,六月初六,牧夏节,是河西道诸城一年中最盛大的一个节日。

鲜于期没有请其他的客人,只在醉生梦死楼后的小院中,摆了一些果品与美酒。

他拿起精美的宝石酒壶,在琉璃杯中倒上少许葡萄酒。

再把酒杯塞进沈绛的手中,“你只能喝这么一点。”

“这酒很贵吗?这么小气?”沈绛盯着杯中薄薄的一层紫红色液体。

“是小绛每次喝多了就乱砸东西。”鲜于期抱怨道。

沈绛把酒杯中稀薄的酒液晃出了声音。

鲜于期凑到他面前,道:“别不高兴了,再晚一些,我们去屋顶看街市放烟火,好不好?今夜我只陪你。”

沈绛的眼睛看向醉生梦死楼三楼的一扇窗口,有人正在那专注地看着他们。

“伊姬娜,早几天就订做了一套新裙,她想同你去看烟火。”

鲜于期盯着他笑着摇头,“不理她,我陪了她几天,她就开始与我撒娇摆架子了,不知好歹,是不是她给了你钱,让你替她说好话的?”

沈绛把一串宝石手串放在桌子上,“你还给她吧。”

鲜于期捡起那手串,放在手中,掌心燃起一簇幽火,把那串起手链的丝线烧了个干净,散开的宝石从他的手指间颗颗掉落,滚了一地。

“来人。”鲜于期一抬手,进来一名年长的女仆。

“大人。”

“伊姬娜竟然敢欺负小绛,她明明知道这手串上有我的徽记,小绛拿走也没有地方换钱,她这样自作聪明,我很不高兴,你去与她说说道理。”

“是。”这女仆面无表情。

沈绛知道这老妇的“道理”,足以让一个年轻的姑娘做半年的噩梦。

“阿期,别欺负一个女人。”沈绛把酒盏放回桌上,同那女仆道:“大娘,大人喝多了,他说的是醉话。”

“小绛,你每次替旁人求情的时候,才会同我这么好声好气。”

鲜于期噘着嘴,很不高兴。

沈绛低下头,突然向他跪下了。

他语气真切地道:“鲜于大人,之前是我错了,不该拂了你的好意,请您饶了百灵。”

鲜于期沉了脸,“小绛,你最近同我客气了许多,这一点都不像你了。”

“大人,请您接受小人的……恳求。”沈绛匍匐在地,亲吻他的鞋面。

他跪地恭顺无比,鲜于期垂眼,看着他服帖的后背,幽绿的眼中一瞬间没了光芒。

“同我表演什么呢!贱人!”

他一脚对着沈绛的脸踢过去,那高挺的鼻子立刻淌下了鲜血。

沈绛却依旧跪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好似鲜于期踢得只是一块木头。

一丝丝细长的鲜血缓缓沁入了长毛的地毯,脸上一瞬间麻木之后,疼痛慢慢浓烈起来。

“大人,我没有同百灵发生任何的事情,你放过她!再被人折磨下去,她会死的。”

沈绛压抑着想要杀人的愤怒,语气平静地过了头。

鲜于期低头看自己的鞋,溅上了滴滴血迹,他一愣,俯身对着沈绛的脸一抹,染了一手的血红。

“小绛!”

鲜于期立刻扶着他,慌忙拿丝帕给他擦脸,血却越擦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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